殘影遮月,冰原暗了下來,多了一縷蕭索寒風。
薛白錦倒持雙锏站在冰面上,身上白袍随風而動,面甲下的澄澈雙眸,倒影着前方那一頭随風飄搖的蒼茫白發。
駱凝頭戴鬥笠,手持細劍站在薛白錦不遠處,目光則望着後方冰原,尋找着小賊的蹤迹。
“呼……呼……”
左賢王單手橫槍呼吸如雷,前兇後背的金甲已經被皿水染紅,但那雙眼睛依舊帶着鷹隼般的銳利,盯着前方的白衣人影,沉聲道:
“好大的陣仗,為何不把蔣劄虎也叫來?
”
薛白錦腰背筆直站立,嗓音沙啞難辨雌雄:
“對付你,我一人足以,何須與他人攜手?
”
而與此同時,數裡開外交手的震動,也停了下來,轉而化為了飛速拉近的馬蹄聲。
蹄哒蹄哒……
左賢王傷了前兇後背,雖然不是緻命傷,但已經不處于全盛;而前方的平天教主,氣勢顯然比上次在黃明山偷襲強出很多,可以說已經往前跨出一步,産生了質變。
左賢王單獨對上夜驚堂或薛白錦,即便落入下風,也有十成把握逃出生天;而若是被兩人前後夾擊合圍,基本上必死無疑。
眼見馬蹄聲飛速拉近,左賢王沒有再多說廢話,握住大槍的右手用湧現青筋,眼見薛白錦毫不避讓,便大步往前行去。
踏踏踏……
駱凝見此沒有托大,迅速往後方退去,給白錦騰出了地方。
而薛白錦則雙手輕翻,兩柄寒鐵長锏從背後翻出,身形同時前壓。
咚——
薛白錦雙腿發力,腳下冰面猝然崩裂,動靜之間幾乎毫無緩沖,不過眨眼已經到了左賢王近前!
左賢王已經是窮途末路,此時堪稱兇悍無雙,拖着白發雙手持槍便是一槍直貫,試圖逼退薛白錦打通一條出路。
但面對九尺長槍,薛白錦沒有絲毫避讓,右手掄圓徑直砸向槍鋒!
铛——
隻聽一聲金鐵交擊的爆響。
快若飛梭的九尺大槍,槍鋒瞬間崩掉一塊碎鐵,槍杆也在難以抗衡的沖擊下彎曲,從薛白錦左側擦身而過。
薛白錦雖然平日裡是個冰坨坨,但一旦拿上兵器與人交手,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武瘋子,一锏砸開長槍,身形便當空飛旋,寒鐵雙锏成了手臂延伸,後續兩锏接踵而至,砸在了槍杆上,身形也拉到左賢王近前。
铛铛铛——
面對暴力近身的強橫攻勢,左賢王雖然腹背受創,卻沒有絲毫亂了章法,前沖之勢驟停,雙手持槍飛速後拉,槍鋒半途連刺壓住雙锏。
飒飒飒——
靠着先人一步的超凡感知,左賢王在退出數步後,雙臂虛實相合,槍鋒接上鐵锏便未再分開,而後槍随锏走化去力道,渾身氣勁在兩锏掃來的空地悍然爆發而出!
轟隆——
薛白錦内外無暇,雖然沒夜驚堂那般誇張的體魄,也沒有左賢王靠明神圖錘煉的感知,但十分均衡,從裡到外沒有任何短闆。
面對左賢王近乎神來之筆的一槍入懷,薛白錦沒意思絲毫亂分寸,飛旋身形當空驟停,右手锏架在身前。
叮——
勢不可擋的長槍點在寒鐵重锏之上,全力直刺的恐怖力道,直接把鐵锏撞偏砸在薛白錦肩頭,整個人也随之倒飛出去。
“喝——”
左賢王一槍逼開薛白錦,滿腔怒火便随之爆發,爆喝一聲飛身高躍,雙手持槍朝着冰原悍然劈下,冰原瞬間被撕開一條水浪橫翻的長槽。
薛白錦雖然手持兩把兵器,但終究是短兵,左賢王也不是站在原地不動的麻瓜,進退有據卡死了彼此身位,正面近槍着實有點難度。
眼見硬莽沖不進去,薛白錦當即轉變策略,落地便往側面疾馳,在冰原上拉出一條半月圓弧,攻向左賢王側翼。
這一招和夜驚堂暴力近身的方式異曲同工,但薛白錦章法更加穩健,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瑕疵,速度卻沒法比夜驚堂不計代價的突襲更快。
薛白錦沖到三丈開外,雙手锏堪堪擡起,一槍劈下的左賢王已經回轉槍鋒橫掃,打斷攻勢逼其回防,以至于兵器再度當空撞在一起。
轟隆——
爆響聲中氣勁宣洩而出,薛白錦雙手持锏夾住長槍,身形再度橫飛而出,腳剛沾地,便又攻向右翼。
铛铛铛——
不過刹那之間,寂靜冰原上便響起數聲悶雷。
在遠處旁觀的駱凝,隻能瞧見前方橫風肆虐,身着金甲的左賢王猶如不動佛陀,站在風暴中心揮動着九尺大槍。
而薛白錦則化為了白色殘影,在周邊畫出無數道半月弧線,又數次飛出去,每次撞擊都會帶起一聲悶雷。
此情此景,看似是薛白錦完全近不了左賢王的身,沒夜驚堂厲害,但實則不然。
夜驚堂走的路數太霸道,得到浴火圖後又全無顧忌,打法近乎自殘,一刀出去就渾身肌肉拉傷,靠着常人不可能做到的超強爆發,來換取敵我優勢。
但這樣不計代價強攻,身體顯然撐不了多久。
而薛白錦則是正常的武夫打法,力留三分、穩紮穩打,靠着超高的攻擊頻次抓對手破綻,即便抓不到,也能仗着深厚底蘊,把對方耗到強弩之末。
為此雖然看似沒能近身,但薛白錦并未處于下風,反倒是已經腹背受創、強敵又在急速趕來的左賢王,壓力越來越大。
眼見薛白錦已經步入武聖,短時間打不出結果,左賢王也不敢再纏鬥,在薛白錦又一次強襲近身時,沒有選擇破招,而是放棄中門,一槍直刺貫向薛白錦腰腹。
薛白錦飛身強襲,雙锏高擡猶如神人擂鼓,眼見左賢王不躲不避,忽然用出以命換命的招式,她哪怕明知道對方是在攻起必守,也不可能真換命,當空迅速交叉雙锏。
叮——
左賢王這不管不顧的一槍,力道可謂駭人,槍鋒撞擊到寒鐵重锏,槍尖便瞬間崩碎,飛身強襲的薛白錦也随之往後飛出,化為白虹直貫長空。
刷——
左賢王一槍捅飛對手,沒有抓住機會追上去壓着打,而是直接回身往冰原深處逃遁。
但也在此時!
咻——
蒼穹之上,猝然響起一聲尖嘯。
薛白錦飛出去的瞬間,渾身衣袍便随着雙臂高擡鼓脹,手上寒鐵随着一聲嬌呵,裹挾全身氣力往下方飛旋而出:
“喝——”
轟轟!
這一下算是搏命的最後殺招,寒鐵重锏脫手就化為了兩個飛輪,帶起的勁風尚未觸地就扯碎了冰面,力道之強恐怕足以轟碎城牆。
左賢王堪堪轉身,背後便寒毛倒豎,當即持槍回旋,一槍掃在了飛來的兩柄重锏之上。
但雙锏裹挾薛白錦半生積累,沖擊力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槍鋒撞上,槍頭連同上半部分槍杆便化為碎粉。
“喝——”
左賢王額頭青筋暴起,怒喝聲中雙手雙擡,直接強行抓住了兩柄飛旋的重锏。
嘭!
強橫氣勁透體而入,整個人當即下陷洞穿冰層。
湖水在氣勁沖擊下湧起一道大浪,崩碎了後方冰面,幾乎瞬間在冰面上撕開一個巨大的扇形裂口。
嘩啦啦……
而薛白錦不計代價甩出雙锏,将試圖逃遁的左賢王砸入湖底,自身顯然也不是那麼好受,原本毫無破綻的身形出現些許晃動,幾乎是後仰着落向地面。
好在旁觀之人也不是瞎子。
薛白錦尚未落地,就發現背後狂風襲來,不過刹那已經到了近前,腰身随之被臂彎摟住。
滿頭大汗的黑袍俊公子,也出現在身側視野中,把她摟在懷裡,目光盯着下方炸開的湖面。
?
?
薛白錦本來靜如死水的雙眸,顯現了幾分惱火,肩頭猛震,把這亂獻殷勤的男人撞開,而後穩穩當當落地。
夜驚堂發現兩人提前交手,便從四五裡開外全速沖刺而來,淩空被撞的一個趔趄,發現冰坨坨沒事,才松了口氣,提槍落地,看向前方炸上半空的水花。
嘩啦啦——
無盡飛水沖上半空又落下,再未出現氣勁餘波。
薛白錦立在原地眉頭緊鎖,心中預估左賢王應該接不住這一下,但不敢确定。
夜驚堂站在旁邊,因為知道左賢王的反應有多誇張,不可能會死的這麼輕松,此時仔細觀察着前方冰面的情況,提防左賢王逃脫。
很快,沖上半空的水花與霧氣全數落下,逐漸露出了前方視野。
而也如夜驚堂所料,一道并未沉入湖底的金色身影,在視野清晰後,也浮現在了破碎冰湖的另一頭,正死死盯着他……
——
“呼……呼……”
粗重呼吸聲,幾乎壓下了水花落地的密集聲響。
左賢王頭發被湖水浸濕,披在了背上,而染皿金甲倒是因為湖水沖刷,恢複了亮金色澤。
左賢王提着雙锏,注視着水霧對面的兩道影子,連續遭受重創,饒是強橫如龍蟒,眼底也顯出了幾分恍惚。
随着宛若暴雨的水花落在身邊,似曾相識的場景,倒是讓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是六十年前的一天下午,風雷大動、暴雨傾盆。
他當時不過七歲,還是父皇最寵愛的小兒子,随着母後歸鄉省親,住在瞭北府的大宅内。
當時天下三國亂戰已久,但他還沒什麼概念,隻是待在外公家裡,每天見見那些對他畢恭畢敬的老頭子,希望能學一身好武藝,成為太監口中所說的那種無所不能的大俠。
但就在某一天,有個一直挺順眼的老頭子沒來,他詢問家仆,才得知那個老頭在北門出了岔子。
本着看熱鬧的心思,他頂着大雨駕車出門,來到了北門外,看到了一副場景。
頭發花白的老頭,渾身是皿,被一槍貫穿兇口,釘在了北門的城頭上,皿都快流幹了,手上的劍依舊沒松開。
下面站着的軍卒也好,江湖人也罷,都很沉悶,無聲立在暴雨中,看着跪在城門前的一個孩童。
孩童和他年紀差不多,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盯着地面。
他詢問侍從,侍從說釘在城牆上的老頭叫薄鳳樓,西北王庭的人入關作亂,薄鳳樓發現後阻攔,然後就被釘在了城頭上;而那個孩童是老頭的徒弟。
他當時對生死乃至三國争鋒還沒什麼概念,但知道那老頭是為他家死的,所以下了馬車,跑到了小孩跟前,說了句:
“我叫李锏,你以後跟我回京城,我給你報仇。
”
那個小孩聽見後,擡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滿鋒芒與憤恨,強到了足以震懾鬼神!
哪怕時至今日,他依舊覺得那是世間最可怕的眼神,在父皇面前都敢胡鬧的他,那時候卻懵了,又結結巴巴問了句:
“伱……你叫什麼名字?
”
“項寒師。
”
“哦……我說話向來算話,說給你報仇,以後就肯定給你報仇……”
當時他看到那道眼神,其實就明白這個同齡小孩,并不需要他這皇子的助力,也不覺得他有能力幫忙。
但他還是把自己的話當了真,畢竟他是皇帝的兒子,他說他可以,就不能有人覺得他不行。
無處可去的項寒師,最後還是去了燕京,不過地方是國師府。
他為此也跑到了國師府,跟着一起讀書識字、學文武藝,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但可惜的是,他自尊心再強,也彌補不了彼此差距,終其一生,其實都在追逐項寒師的步伐。
項寒師十八歲時,就已經從前任國師手中,接過了大宗師的席位。
而他自幼有這麼個人在前面激勵,逼着他起早貪黑去追逐,顯然也受益匪淺,随後沒幾年,也靠着超凡毅力,跟着踏入大宗師門檻,還因此被父皇提前封了王。
覺得實力足夠,他再度到了國師府,提起了幼年說的那番話,要給項寒師報仇。
但項寒師卻說,兩國交鋒,将士本就無冤無仇,無非各為其主、為國鞠躬盡瘁。
師父被釘在城頭上,不是私仇,是國恥。
要報仇,當替師父滅西疆一國,而非殺一兵一卒便了事。
他覺得項寒師說的話有道理,為了履行幼年的承諾,便以皇子之身入伍,親自到了湖東邊關,從沒實權的武散官做起,用了十餘年時間,爬到了安西将軍的位置。
而項寒師耐心布局三十餘年,逐漸瓦解了鐵闆一塊的王庭各部,讓西北王庭國力跌至谷底,最後在二十年前的冬天,發起了那場滅國開疆之戰。
項寒師擔任主帥,他則不顧臣子勸阻,身先士卒當了先鋒軍,率先跨越天琅湖打入西疆腹地,與末代天琅王正面接敵。
那一場惡仗,他不記得打了多久,隻知道身邊親兵陸續死完了,屍體在周圍堆成了小山,他最後還是讓人從屍體堆裡拔出來的。
而他附近的,便是陣斬千百人最終力竭累死,都長槍觸地未曾倒下的末代天琅王。
那一戰過後,西疆徹底太平,湖東再無虎狼窺伺。
他也因為赫赫戰功,成了西疆帝王。
但他對于這些并不怎麼看重,最自傲的反而是臉上這道疤。
這道疤是天琅王親手留下的,但他沒死,還打赢了最後一仗,平定西疆,完成了幼年的豪言壯語!
他之所以如此執拗,是因為他從幼年看到那道眼神開始,就明白自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與項寒師比肩。
在對方眼底,他不過是個生來高貴,卻志大才疏的平庸皇子。
自幼被項寒師無與倫比的天賦和努力壓着,他不服氣,所以為此追逐了半生。
而臉上這道疤,便是他自身的證明,從今往後他可以昂起頭,對永遠高出他一頭的項寒師,堂堂正正說一句:
“本王說幫你報仇,就能幫你報仇!
”
因為臉上這道疤,他自傲了二十年,哪怕永遠不可能超越項寒師,他同樣覺得此身無憾。
畢竟他已經走到此生的最高處,也完成了此生應該去做的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