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州府沒有去過,慶州府想來便是去過的。
幾個老人都從白袍男人的言語裡琢磨出些味道,有老人頓了片刻之後問道:“那朝先生是去過慶州府了?
”
白袍男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他這一輩子,走過的路實在是有些多,去過的地方也很多,禦劍天際,無趣時便落下來,誰知道是個什麼地方,他去過的絕大部分地方都不知道地名,可是像是慶州府這樣的地方,他想要忘記,倒是有些難。
整個街道都是火鍋館子,香辣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誰能忘記?
尤其是當年他在那個地方,還曾差點喪命。
彼時他尚未踏足滄海,雖然是一位登樓劍士,登樓之中一對一,自然是天下任何人都不畏懼,也可以這般說,當他站在某一個境界的時候,他便是某一個境界的世間無敵之人。
隻是沒有人會那麼講道理,說是一對一便是一對一。
他踏足朝暮境的時候,便已經算是進入了道門和儒教的視線,所受到的襲殺不在少數,世人隻看到他橫空出世,便讓劍士一脈多出一位劍仙,可誰知道,在他尚未成為劍仙的那些時光裡,經受了多少磨難,修行與厮殺,恐怕就是他經曆的最多的事情。
當時身為一位登樓,他在慶州府碰到了兩位登樓修士,攜帶重寶的兩人,所求的自然是将他擊殺在這裡,為此那可能算是他一輩子最為兇險的一次戰鬥,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就連等到之後成為劍仙,與數位滄海交手都沒有感覺到過。
那次戰鬥的地點,正好便是在慶州府。
斬殺兩位登樓之後的他,差點便死在慶州府。
自然對這個地方記憶猶新。
想了想,白袍男人笑着搖頭。
自己尚未行将就木,怎麼便如同那些老家夥一般,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
伸手感受着火堆的暖意,白袍男人靠在身旁的石頭上緩緩閉眼,倒是真的睡了一覺。
山林裡多是野獸,自然還有山妖。
在距離這火堆不遠處的山林裡,有兩隻才化作人形的山妖看着這邊,眼裡盡是垂涎之意。
通往慶州府的山道,因為太過于險峻,其實沒有多少人願意費勁攀登山道,多數旅客更願意走水路,隻有這少數的老饕們,還願意走上這條山道。
“怎麼樣,要不要出手?
”
其中一隻山妖問道。
他穿了一身明黃色的衣物,在夜色裡有些顯眼。
另外一隻山妖咽了口口水,有些猶豫。
穿着明黃色衣物的山妖着急道:“咱們都有多久沒有吃過人了?
”
另外那一隻山妖面無表情的說道:“兩年多了。
”
“那還等什麼?
”
其中一隻山妖躍躍欲試。
他興奮的搓着手。
隻是下一刻,便肝膽欲裂。
因為有一柄劍,緩緩而來。
就停在他們面前,既不前行,也不後退。
兩人根本連逃跑的想法都生不出來,直接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們雖然是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山妖,但是從一生下來開始,前輩們總會會對他們講一些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事情便是什麼不能惹,這裡面出現得最多的詞彙,自然便是劍士兩字。
更尤為強調,能夠禦劍的劍士,是最最不能惹。
那些動辄便禦劍殺妖的劍士,哪裡是他們惹得起的?
兩隻山妖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劍仙老爺,無意冒犯,您老人家高擡貴手,把我們放了,我們雖說害過人,但也不想死啊!
”
這是那隻穿着明黃色衣物的山妖在說話。
這一句話一說出來,便讓另外一隻山妖心驚膽戰,你他娘的說些什麼不好,偏偏要說這個?
這不死都要被你這句話搞死了。
果不其然,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那柄劍一掠而過,連劍光都沒有生出,便将他斬殺。
然後長劍掠過之前懸停的地方,對着另外的那隻山妖。
并無劍氣外洩。
隻是這樣懸停在原地。
山妖心驚膽戰,跪倒在地,隻是不停磕頭。
很快地面上便出現了一灘皿迹。
……
……
天光漸起,下了一場小雪。
這一行數人都帶有油紙傘,唯獨那白袍男人什麼都沒帶。
于是便有一女子舉傘站在了白袍男人身側。
白袍男人看了她一眼,看着足足要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女子,然後接過傘,遮擋兩人。
女子臉頰微紅,看着白袍男人,眼裡有些莫名情緒。
像是她們這般年紀的女子,說喜歡便喜歡了,實在是快得很。
一行人要在雪中翻過這座山,其實有些難行,隻是要是此時不走,後面若是下了一場大雪,便更是難行。
白袍男人和那女子走在人群最後方,緩慢而行。
女子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朝先生,你學識淵博,見過山妖沒?
”
白袍男人想起那柄尚未招回的古道,點了點頭。
女子有些驚訝,“真的?
”
“那他們是不是都是吃人的?
”
白袍男人反問道:“要是山妖都吃人,那我見過了他們,怎麼活下來的?
”
女子輕聲道:“興許是朝先生有本事呢,打跑了山妖哎。
”
白袍男人笑了笑,雖然這便是事實,但沒有細說。
女子忽然說道:“我反正覺得朝先生不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
”
白袍男人平淡道:“這你便看錯了,我這輩子也就幹過教書這一個行當。
”
女子捂着嘴,低聲笑道:“如此這般,便更是不信朝先生就隻是教書先生了。
’
白袍男人轉頭看向她,問道:“為何?
”
女子輕聲道:“教書先生,是不會說行當的。
”
白袍男人哦了一聲,并未反駁,隻是腳下的步子又慢了些。
女子恰到好處的跟着白袍男人亦步亦趨,正好時時處于傘下,隻是山道上,有的地方寬敞,有的地方窄小,并不能容兩人并肩而行,遇到這種地方,女子便要主動走出傘下,去走過那一截路,于是走了片刻之後,便沾濕了不少衣物。
白袍男人起先并不在意,隻是在之後的一處狹窄山道,女子一腳踏空,差一點便滾落山崖,幸好白袍男人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其拽上來之後,才感受到她的衣物被打濕了。
白袍男人站在心有餘悸的女子身後,流露一絲劍氣,将濕意徹底去除之後,女子忽然感到一陣暖意,低頭看了看衣衫,哪裡還有半點濕意。
她轉頭看着白袍男人,低聲道:“朝先生,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
白袍男人沒有多說,隻是做了個手勢,讓她不要聲張。
再之後,兩人行山,不管是女子站在傘下,還是走出傘下,都再也不能被雪落到身上。
這讓女子極為驚喜。
上了山頂之後,便要從另外一邊下山。
隻是上山和下山,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一眨眼前面的數人就已經走了老遠,白袍男人依舊不緊不慢。
女子問道:“朝先生是江湖大俠還是山上神仙?
”
白袍男人直白道:“山上人。
”
他要說些什麼,從來都是随自己心意而已。
女子驚訝不已,“那朝先生就是那種有一肚子學問,本事又大得很的山上神仙了?
”
白袍男人搖頭,“不是。
”
女子聽了這麼個答案,便更是驚訝,不是?
白袍男人繼續說道:“我練劍。
”
女子有些開心的說道:“那就是說書先生嘴裡的那種能夠禦劍千裡的劍仙了?
”
白袍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倒是問道:“看起來你的家世該是飽讀詩書的人家,為何喜好劍仙,而不羨慕那些有一肚子學問的讀書人?
”
女子歪着頭想了想,“不清楚,隻是小時候幾個哥哥舞刀弄槍,爹爹便讓他們好好讀書,可我卻是極為喜歡,之後長大了看到那些帶着刀劍的大俠們,我就很歡喜,聽了說書先生的那些故事,便更喜歡了。
”
“至于讀書,反正爹爹也說我這個笨丫頭,讀書不厲害,那就懶得讀了呗。
”
白袍男人嘴角有些笑意,然後便搖了搖頭,“像是你們這般的女子,還是要好好讀書,喜歡那些不着調的劍士,并不是好想法,甚至于以後嫁人,最好都是嫁給讀書人,江湖大俠也好,還是這些所謂的山上神仙也好,都不見得會真心對你。
”
女子吐了吐舌頭,一點都沒有覺得朝先生說的是對的。
白袍男人倒也不去繼續多說,萍水相逢,覺得她還算是個不錯的女子,那便多說幾句,并不寄望于她會因為自己做出什麼改變。
前面數人已經走了很遠,女子若有所思,之後再行過幾步,便張口問道:“朝先生有喜歡的女子嗎?
’
白袍男人看向她,坦然道:“有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今日怎麼這麼多話,而且還是對着一個女子。
提起他喜歡過的那個女子,他口中的許多年了,那自然是以百年為單位記載的。
女子笑着問道:“她是何方人氏?
”
白袍男人說道:“或許是慶州府,或許是都州府的,誰又說得清楚呢。
”
說到這裡,白袍男人才總算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原來自己是慶州府的人,那女子應當也是,怪不得當年她的嘴巴有那麼厲害。
隻是那女子早就已經化作塵土,就連轉世都不知道過了幾世,他卻還風華正茂,這找誰說理去?
女子走在前面,問道:“朝先生吃完了慶州府的火鍋,會不會去都州府,反正你們這種山上神仙,應當是很多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
白袍男人想了想,然後說道:“我是慶州府人氏。
”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發散出來有很多意思,大概是說我是慶州府人氏,所以才想着重回故地,吃了火鍋是因為有故土的味道,我是很忙的人,沒有時間再去什麼都州府。
隻是這些意思并不能通過這一句話表露出來,因此女子沒有能理會這裡面的意思。
她隻是笑道:“那你一定很能吃辣。
”
白袍男人搖了搖頭,已經數百年沒有怎麼吃過東西的他,其實早已經不知道辣味是什麼味道。
女子再找不到什麼話來說,隻是低着頭說道:“朝先生說自己練劍,可是沒看到見。
”
白袍男人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
那柄還懸停在那山妖面前的古道掠過到他身側。
一直在磕頭的那隻山妖,擡起頭,看着那柄劍不知所蹤,淚流滿面,這能夠活下來,真的是幸事了。
“多謝劍仙老爺高擡貴手!
”
他扭頭看了看身旁的屍體,然後小心翼翼的搬起來,緩緩離開這裡。
這樣有一劍懸在身側,他便真是像一位劍士了。
女子仰着頭,希冀說道:“朝先生能不能禦劍帶我一程?
”
白袍男人覺得這女子的要求有些過分,準備拒絕,可想了想,卻是還點了頭。
古道懸停在身前,白袍男人抓住女子的手臂,然後站在了劍身上。
心神所動,禦劍而起,沒入雲端。
從山林掠過,尚未沒入雲端的時候,正好之前數人當中,有人擡頭去看天際。
瞧着這一幕,那人驚駭道:“爹,小妹在天上!
”
……
……
禦劍穿過雲海,來到慶州府的城裡,隻用了極短的時間。
當然這還是白袍男人刻意控制住速度,若是全力,隻怕那女子當即便要被吓死。
即便如此,女子也還是被吓的不輕。
站在街道上,白袍男人主動說道:“我好像記得這裡有家老字号,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
女子自信的說道:“慶州府裡的火鍋館子,都是越久越吃香,應當是還在的。
”
白袍男人沒說話,他要是告訴她這是他好幾百年前碰見的館子,女子可能便不會那麼笃定了。
越久越吃香,這個時間也有上限,這數百年過去了,不知道要經曆什麼,要是一不小心的天災人禍,随時都可能會斷了傳承。
隻是這一次,或許是很幸運,那家老字号館子還在。
而且因為是寒冬的緣故,并無太多客人。
白袍男人挑了二樓的一個靠窗位子,女子自告奮勇點了一個紅湯。
慶州府的火鍋以往隻有辣的,可是随着後來人越來越多,火鍋的名頭越來越響,外地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才漸漸有了鴛鴦鍋,一半白湯,一半紅湯。
隻是即便再這般,也沒有白湯。
依着慶州府本地人來說,那便是鴛鴦鍋是最後的底線。
火鍋很快便端了上來,濃郁的紅湯開始在鍋裡翻滾。
女子看着白袍男人,夾了一塊毛肚放在鍋裡,這才問道:“朝先生,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
白袍男人盯着火鍋裡,平靜道:“朝青秋。
”
女子一拍大腿,高興道:“我知道。
”
朝青秋看着她,沒有多說。
“宋老夫子曾經寫過一句詩,叫‘爾年逾二十,文采照青秋。
’朝先生這名字應當就是出自其中了。
”
朝青秋沒有說話,隻是夾起一塊毛肚,吃了一口。
朝青秋撤去一身劍氣,很快便被辣得滿頭大汗。
女子後知後覺的驚訝道:“朝先生你不能吃辣啊?
”
“太久沒有吃過了。
”
女子夾起一條鴨腸,随口問道:“朝先生是山上的神仙,會活很多年吧,山上的仙子,就沒有一個看的順眼的?
”
朝青秋說道:“都看的順眼,隻是都不入眼。
”
女子替朝青秋夾了一片牛肉,然後好奇道:“朝先生你還是鐘意最開始傾心的女子?
”
朝青秋沒有半點遮掩,隻是說道:“練劍之後,并未想過這些了,隻是重遊故地,便忽然想起了。
”
女子笑着說道:“那還是情意藏在心間,不然不會如此的。
”
朝青秋笑了笑,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
女子試探問道:“朝先生有沒有想着再找人相伴。
”
朝青秋看向她,“你說是找你?
”
女子隻是一瞬間,便臉頰通紅,她哪裡知道朝青秋會這麼直白。
不過片刻之後,她還是擡起頭,認真的點了點。
朝青秋問道:“隻相識一日,便想着要與我相伴終生,未免不覺得兒戲了些?
”
女子搖頭道:“有的人看一輩子也看不透,但朝先生,我總覺得看一眼便已經夠了。
”
朝青秋說道:“這是一句不太好的廢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