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應失魂落魄回到萬寶閣的時候,李扶搖正在二樓翻書,都是些儒教的淺顯蒙學書籍,說不上學問有多深。
謝應一屁股坐在窗旁,腦袋靠在窗旁,随手在一旁書架上拿了一本書蓋在臉上。
李扶搖合上書,問道:“如何,你那位姑姑,最後與你說了些什麼?
”
謝應的臉被書蓋着,李扶搖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到謝應歎氣,“還能說什麼,總不能到了最後都還放不下那份心思,不過我們謝家人,倒是很灑脫,直到最後,姑姑也沒求我放過父親。
”
李扶搖走過幾步,坐在謝應對面,平心靜氣說道:“你姑姑不與我講道理,最後卻是和你說了些其他東西,現如今你這個樣子,什麼心情,我都能體會,這不是客套話,若要安慰一個人,說一句‘感同身受’很有用,但大多數情況下,沒有經曆過,真不一定能感同身受,可我不一樣,我真能理解,知道為什麼嗎?
”
謝應的腦袋在書下面微微擺動。
這就是的搖頭不知了。
李扶搖繼續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還不是周人,那個時候我住在洛陽城,和天底下的小孩子一樣,過得一點都不憂心,一點都不覺得這個世道很壞很難熬,可等到我到了白魚鎮之後,開始為了活着而努力,為了那些冷冰冰的銀錢去做那些曾經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的時候,才真的明白了,這個世間,哪裡有那麼可愛。
”
謝應不為所動,“這好像和今天的事情沒什麼關系。
”
對于謝應的冷淡回應,李扶搖不以為意,隻是繼續輕輕開口道:“重點便在于我是怎麼從洛陽城來到白魚鎮的。
”
謝應嗯了一聲,等着下文。
李扶搖繼續說着,“延陵對于大周是龐然大物,便是因為延陵不僅有遠勝于大周的兵甲士卒,也因為延陵始終有那麼一群修士,這便是保證延陵在境内,沒有任何小國敢挑釁的原因,至于那座身後的延陵學宮在這之中所起的作用,其實除去用以震懾大餘和梁溪之外,其餘最顯著的作用便是為延陵輸送修士,世間修士依着我來看,其實不算少了,但真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極為遠的就不多,那些走不太遠的,延陵學宮自然便不能讓他在學宮裡待上一輩子,因此延陵有修士,大周沒有,就很正常,而延陵既然和學宮交好,每年的洛陽城,學宮會派人去選一些能夠走上那條修行大道的孩子帶回學宮,長此以往,延陵的修士數量,真不是你能夠随便想象的。
”
謝應抓住這之中的關鍵點,“你當初被選上了?
”
李扶搖灑然一笑,“每年的名額便隻有那麼幾個,可總有可能當年發現的孩子中,有那麼多出的一兩個也是适合的,所以自然有所取舍。
”
謝應不是笨蛋,很快便知曉答案,“所以你的名額被人搶了?
”
李扶搖搖搖頭,“或許是被人買了呢。
”
謝應不再說話,他隐隐覺得這裡面應該會有李扶搖的傷心事,所以他不準備再繼續問下去。
李扶搖擡頭看了看天色,笑着說道:“有好些事情,真不是想就有的,比如現在,你看看,咱們不還是沒看到日出嘛。
”
謝應啧啧贊道:“李扶搖,你使劍使得好,講道理真的也一套一套的。
”
李扶搖不理會,隻是站起來之後,平靜道:“再怎麼不想去面對,但總有一天也得去面對。
”
——
自從老祭酒入少梁城之後,便下榻在禮部準備的驿館裡,這些時日,并未外出,但那座驿館這些時日還是收到了如同漫天雪花一般的請柬,少梁城這些達官貴人,不管想不想見到這位老祭酒,可總歸是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的,謝家才立下這般功勳,老祭酒又痛失後輩,皇帝陛下尚且要小心安撫,他們這些所謂的朝中重臣,說到底,要是惹得老祭酒不開心了。
把少梁城的一席之地拱手讓人,不是一件不可能發生事情。
這不過漫天的請柬遞往驿館之後,老祭酒也好,還是那位武道大宗師謝無奕也好,都沒有做出回應。
一時之間,少梁城裡誰都摸不清楚老祭酒的想法。
直到三天之後的午後,那位久居在鳳陽閣的公主殿下姬南泷走進那處驿館,好些時日沒在百官面前露面的老祭酒難得在驿館的一處小院和公主殿下曬了一個時辰的太陽。
姬南泷扶着謝陳郡來到小院的一張竹椅前,讓謝陳郡緩緩坐下之後,給老祭酒的膝上搭上了一件從宮裡帶來的雪白狐裘。
姬南泷則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神情憔悴。
謝陳郡眯着眼睛,看了看這位公主殿下,緩緩開口,“公主殿下的情意,其實老臣能夠感受得到,應兒一介武夫,能得公主青眼,實在是三生有幸,不過即便老臣舍得下一張老臉,願意為應兒來促成這樁婚事,現如今也晚了,不過也還好,尚未耽誤公主終身。
”
姬南泷仰起頭,輕聲道:“老祭酒說得哪裡話。
”
謝陳郡微笑道:“謝氏一族,同當年的琅琊王氏本就是同時興起,王氏當年一心從文,入朝之後,整整數代宰執都出自王氏,除此之外,大周文壇上,那些文章出彩至極的家夥,真也有許多也是姓王的,甚至還出了一位‘書聖’就連老臣書房裡都挂着那人的一幅墨寶,可為何王氏興盛數十年之後便蓦然衰敗,到現在,大周再不知道琅铘王氏?
除去幾次關鍵的站隊王氏都選錯了之外,其餘原因大抵還是因為他們至始至終都是讀書人,骨子裡的那些風骨啊,說得不好聽些,也看得太重了。
所以随便從大周市面上随意找上一本野史,都能在裡面看到對王氏的極佳風評,偏偏在正統史書裡,王氏所得的贊譽就要少得多了。
而我們謝氏,對于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幻,其實一直都看不太重,謝氏一腳踩在江湖的湖裡,一腳踩到廟堂的門檻裡,雖說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可正是如此,才更能做到進退有據,就好像老臣,當年明明還能在廟堂裡多待些日子,甚至就算是成為宰執也不是難事,為何老臣就退了?
自然仍舊是為了王氏考慮。
一個家族興起不易,維持着不敗亡更難,要想着更往前走上幾步就更難。
所以老臣對應兒,才如此看重。
”
姬南泷一怔,随即問道:“老祭酒是想說什麼?
”
謝陳郡笑着開口,“所以公主也好,陛下也好,倒是不必幾次三番的試探,謝氏要立足于大周,有些事情便自然知道進退,不用如何敲打。
”
姬南泷低下頭,有些不敢直視謝陳郡。
後者柔聲道:“公主殿下何必如此,謝氏到底會如何,以往那些年頭便都已經說得夠清楚了,現如今之所以老臣還要入少梁城,隻是為了最後再讓陛下欠上老臣一分情意,好讓陛下以後對謝氏多一分寬待。
”
姬南泷搖頭,“不必多說,想來父皇不會輕待謝氏的。
”
謝陳郡不再多說,畢竟有些話便不是與她講的。
姬南泷站起身,從小院子裡離開,留下謝陳郡一個人繼續在小院子裡閉眼養神。
至始至終,謝陳郡這番言語其實都說不上是交心之言,與帝王家打交道,與其做一個事事的盡心竭力的臣子,不如做上一個讓帝王家欠你些香火情的商人。
謝氏能走到今天而區别于王氏。
除去懂得進退之外,其餘便是在于這香火情。
簡簡單單三個字,可一點都不簡單。
片刻之後,老祭酒忽然張口,怒極罵道:“滾。
”
在一旁正要往這邊走的謝無奕停下腳步,從腰間取下酒壺,仰頭便喝完一壺,然後這位之後極有可能成為下任家主的武道大宗師,抹了抹嘴,什麼也沒說,便不見蹤影。
這位還沒老到明天就要死了的謝家家主看了看天色,又開口說道:“告訴李濟,老夫今夜去他府上。
”
一直在遠處候着的有個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然後便退出小院,去将這些天收到的請柬找出來,将那封宰執大人的放在最上面,用筆寫了些什麼。
黃昏時刻,天色漸暗。
驿館前的馬車已經備好,謝陳郡這才緩緩起身,從那方小院裡走出,來到馬車前,在馬夫的攙扶下走進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