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京城客
大秦鐵騎馬踏春秋,稱帝立國,沿九州舊稱,重劃三十六郡。
與安城地處帝國西南,梁州地界,蜀郡,春秋舊蜀國址。
民俗遺風,每逢冬至,狗總遭殃。
是故,阿思在推起闆車出門購置今日肉食果蔬時,姜天瀾一邊拆信,一邊不忘囑咐一句:“記得買幾條狗回來炖湯。
”
阿思與姜天瀾相識十年,第一次知道姜天瀾的名字,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原本阿思一直以為,“姜大叔”有姓無名,就跟他有名無姓一樣。
幼年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什麼赤地千裡、皿流漂橹,什麼屍殍遍地、肝髓流野,阿思實在是見得太多。
在那時候的太陽底下,就連析骨而炊、易子而食都不是什麼新鮮事。
當“活着”就是每時每刻唯一奢求的東西時,姓氏名諱什麼的,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對素未謀面并且生而不養的父母,阿思的态度倒是灑然得很。
沒進鍋進肚再被人拉成屎,就已經是祖宗顯靈菩薩保佑了。
更何況,蘇姐說,他老子把襁褓裡的他交給她時,渾身浴皿,大半隻腳都邁進了陰曹地府。
想是因為皿腥味惡臭難聞,他那時一直在哭。
而他老子,隻來得及遞過一張記了他生辰八字的紙條,再吐出一個“思”字就噶屁着涼歸了西。
總之,阿思覺得他老子很夠意思了。
至于老母,戰争年代,絕大多數女人的命比狗都賤。
車輪碾雪。
阿思正在狗肉攤前向小販詢價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其中夾雜幾聲馬嘶。
巷尾,數匹高頭大馬擠進摩肩接踵的集市,有行人避讓不及,被撞倒在地。
“沒長眼睛嗎?
”被撞倒的婦人尚未來得及出聲,反倒是馬上一個青年先行破口訓斥。
周遭圍觀人群壓低聲音,議論紛紛。
瞧那幾個馬上青年錦帽貂裘,其中兩個身穿勁裝,護衛模樣的,一看就是練家子。
這幾個青年的身份,縱不是官宦子弟,也跑不掉豪商富賈。
反觀地上的婦人,粗布麻衣,面黃肌瘦。
明明既疼且冷,眼淚飙出,趴伏在泥濘雪地裡站不起身,口中卻還在道歉不停。
在集市巡邏的護城官兵見這邊起了沖突,趕來得倒是挺快。
就當圍觀衆人以為即将有人主持公道時,官兵頭目朝場中一匹棗紅良駒背上的白裘青年望了一眼,不是方才上頭緊急送到的那幅畫像上的大佬是誰?
連忙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招呼手下掉頭走遠。
先前出聲責罵婦人的公子哥兒見狀,更是有了底氣。
心道果然沒有壓錯寶,何公子的身份雖然不明,但是能被城主府奉為座上賓的,地位怎可能會低了?
隻不過,竟然連那條黑衣老狗手下的大頭兵都不敢多事,看來先前的猜測還是保守了……既然何公子有心感受一番蜀郡冬至的節日氛圍,又怎麼能讓一個低賤民婦壞了心情?
為了給何姓青年留下一個好印象,那公子哥兒朝地上婦人冷笑幾聲,道:“磕三個響頭,然後滾蛋。
何公子大人有大量,自不會跟你一個賤民多作計較。
”公子哥兒說罷,還不忘朝身後那襲白裘抛去一道谄媚眼神。
作為膏梁纨绔,什麼本事可以沒有,但察顔觀色的功夫,可都是個頂個兒的出類拔萃。
公子哥兒見何姓青年滿面春風,默認此舉,心頭更是一熱。
人群中,阿思眉頭緊皺,四望一番,不見有人出頭,聲張正義。
“當有人需要幫助時,旁觀的人越多,任何一個旁觀者施以援手的可能性就會越低。
”
阿思聞聲,扭過頭來。
湊在阿思身旁出聲的少年比阿思高過半頭,膚色也不似阿思粗糙黝黑,細皮嫩肉的白晳模樣,連樓裡許多姑娘都是比之不及。
阿思握拳一緊遂一松,握上闆車扶手,輕道:“借過。
”
官兵都不願摻和的事情,阿思可不想淌渾水。
世間無法改變的事情太多了,與那婦人非親非故的,實在沒有必要插上一手。
“魏素勇。
”少年沒挪腳步,擡手自指鼻尖:“我的名字。
”
說罷,他身形一動,幾下兔起鵑落,已然越過愈發密集的人群,站到婦人跟前,将婦人扶起。
見場中魏素勇為婦人出頭,開始與那三五公子哥兒對峙,阿思嘴裡不停念叨着姜天瀾平日裡常說的俚語,用以壓下心頭湧起的莫名沖動:“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路見不平,繞道而行……”
阿思小時候沒少喝狗奶,記得幼時有一年寒冬,舊蜀軍隊在與安城中頑抗大秦鐵騎日久,樓裡實在揭不開鍋了,于是乎,阿思一邊流着淚,一邊親手宰掉了那條陪伴多年,喝過它不知多少狗奶的老母狗。
後來,天下始定,生活日趨向好,阿思便不再吃狗肉。
今逢冬至,天曉得會有多少條狗嗷嗚斃命。
已經不吃狗肉的阿思,自認不能站到道德高點去指責其他吃狗肉的人。
這道理簡單,就像他不覺得樓裡做皮肉生意的姑娘們肮髒下賤,卻堵不住悠悠天下衆口。
而像青山說的,那些個一邊在姑娘肚皮上翻滾挺身,一邊還不停勸人從良的傻屌東西,連狗都比不上。
既然人和狗差别不大,救不救狗跟救不救人,大概也差不多……
阿思心頭不停說服自己就此離去,可在聽見身後傳來魏素勇和那三五公子哥兒的對話後,實在是挪不開腳步了。
“得父蔭蔽,身居高位,猶提燈踽踽,當為照亮黑暗之光。
而非沾沾自喜,自視甚高,甚至以此為恃,去吹滅别人的蠟燭。
”魏素勇将婦人扶起後,負手靜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