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
”————————【莊子·人間世】
依照皇帝接見諸侯王、列侯的禮制,侍中應該在皇帝站立相迎的時候跟着高聲唱贊:“皇帝為諸侯王、列侯起!
”然後負責引導前行的太常會在一旁跟着唱和,于是雙方見禮,依次坐下。
即便是接見丞相,皇帝也是照此禮節,在這個皇權尚未到達巅峰的時代,君臣之間的禮節充分體現了皇帝對王侯、大臣的尊重,以及對應的地位。
在琅邪王劉熙與陽都侯劉邈相繼入殿的時候,侍中鄧昌早已站立,就準備等皇帝站起後再依例唱贊,然而皇帝并沒有站起來的舉動,而是仍關注着手上的棉布,好像棉布上面的花紋是繪着山川的地圖。
鄧昌有些急了,不但是皇帝失禮,更是他沒有盡到勸導的責任:“陛下……”
這時陳紀已經帶着劉熙等人進來了,看到皇帝仍坐着無動于衷,陳紀與劉熙等人的臉色俱是一變。
劉邈的神色中是帶着驚駭,而陳紀則是有些不悅,他直言谏道:“陛下,王侯觐見,依制當起。
”
皇帝好像是這才看到他們了一樣,随手将手上的棉布放下,慢條斯理的站起身來,雖然态度并無任何輕慢,但就是給人一種輕視。
陳紀吸了口氣,不敢再作強谏,與鄧昌二人互相完成了唱贊,便皺着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退下去了。
“聽說你明日就要啟程回琅邪了?
”皇帝擡手讓穆順将桌上的棉布收拾到一邊,轉頭對面色忐忑的劉熙說道:“行程都已打點好了?
你們琅邪國曆代先王有德,近年來各處喪亂,青徐之間幾次兵燹都未禍及王宮,你的家底可比淮陽王豐厚多了。
”
“一切都是有賴陛下之德。
”劉熙戰戰兢兢的說道:“其實袁譚、呂布、昌豨等逆入寇琅邪時,國中也是遭亂,多年積蓄為之一空。
好在故室尚存,局勢平靜後方才啟封,得以獻金助戰。
”
琅邪國曾有兩個國都,孝王劉京曾建都莒,窮極伎巧,殿館壁帶皆飾以金銀。
在幾度殘破後,劉熙還能從故存的地宮中發掘少數珍藏,在朱儁入沛縣督戰時獻出報效。
“聽說袁譚入琅邪時對你還算尊重?
”皇帝好奇的問道。
“唯唯。
”劉熙額頭不知覺的冒出了汗:“這是因為……”
“因為你在國中改稱了‘興平’的年号?
”皇帝面無表情的淡淡回道。
“陛下!
”
兩人臉色大變,皆驚惶的拜伏在地。
這個事情他們很想解釋,但又無從解釋,當時劉碩在袁紹的支持下稱帝,袁譚兵威臨于城下,劉熙既不能、也不敢違逆袁氏的意志。
如今劉熙自己的事情還沒抖露出來,皇帝俨然是要翻前面的舊賬,這讓他該怎麼答話?
劉邈在一邊接話說道:“當時形勢迫于人,琅邪國無兵無卒,為保全國中祭祀,不得不如此,還望陛下睿鑒!
”
“當時多少士人争相附之,何況是琅邪王呢?
此事确實不能太過苛求。
”皇帝點點頭,似乎為劉邈所說動,他繼而言道:“無兵無卒,這倒沒什麼要緊的,昔年吳楚七國,能抗天下乎?
怕的就是‘有心’,陽都侯,你以為呢?
”
話頭一時轉向了劉邈,他倒是比侄子要沉穩多了:“陛下睿鑒,今朝廷威臨海内,莫敢不從。
陛下施行仁政,萬民莫不悅服,此之謂人心所向。
縱有奸猾不知大勢,也是徒惹人笑耳。
”
皇帝深深的看了劉邈良久,感慨說道:“話雖是這個道理,可我身居此位,卻是一日不敢懈怠啊。
”
“陛下是為萬民計,治國自然要如履薄冰。
”劉邈低聲奉承道。
皇帝思索了一陣,忽然望着劉邈說道:“你還身擔着太原太守,治理一郡十六縣,民戶十萬,也不得輕心大意。
”
他話裡像是很看重劉邈,但似乎意有所指,劉邈回過味來,立即接口說道:“臣身為宗室,亦為臣子,願為陛下走牛馬、填溝壑,恪守職事,何敢不從?
”
這還算是個聰明人。
皇帝心裡想到,宗室裡有才能的不多,身居高位而且能用的目前隻有劉邈以及豫州刺史劉艾。
與其他朝代末期不同,漢代末期有太多出類拔萃的劉氏宗親,他們都各有長才,隻是都是一盤散沙,沒能充分發揮出真正的潛力。
若是能将這些有才能的宗親都利用起來,未嘗不能成為皇帝推行改革的助力,畢竟他們不是世家豪強,今後改革的領域大多數都涉及不到他們身上——前提是皇帝能完全駕馭這把雙刃劍,不讓宗室裡出現一個過于強勢而有聲望的領袖。
道德完人是皇帝所不需要的,劉邈雖然才幹不算特别突出,但好歹有把柄在,隻要對方聽話……
“正旦大朝之後,幽州有三郡烏丸、并州有鮮卑等族首領請開市互貿,你久在并州,應當知道吧?
”皇帝在得到劉邈确切的答案後,又接着問道:“前度鎮北将軍張遼因此上疏,将互市視為資敵,極力反對,想要整軍備戰。
而劉公卻上疏贊成,想借此開邊境和平……你是如何看的?
”
‘劉公’便是并州刺史劉虞,在回到并州後,他又重新開始處理起并州的民政夷務。
早在他擔任幽州牧的時候便一力促成與塞外烏丸的互市,赢得了偌大的聲望,但也招緻了公孫瓒的仇視。
後來幽州數年間沒有胡患,劉虞将其歸功于自己懷柔,而公孫瓒卻認為是自己曾經幾次征伐換來的和平。
如今因為邊患的事情,張遼與劉虞又起了異議,這一次劉虞的堅持多少有些底氣不足,因為他知道自己比不了張遼更得聖眷。
然而劉虞的觀念得到不少人的認可,不少朝臣認為當下最好是邊境無事,少起争端。
劉邈深知這裡面的關隘,斟酌一番後,他語速緩慢的說道:“依臣之見,鎮北将軍與劉公其實都沒有錯。
不互市,是為了避免敵人因此強大;互市,也是為了避免邊境滋生戰禍。
”
此時他仍稽首伏在地上,皇帝沒有喚起,他也隻能以這個姿勢對答道:“如今塞外,鮮卑大人轲比能雖有智勇,但未能統率各部,眼前暫可稱無慮。
而三郡烏丸部族雖少,人馬卻精,又近居遼西等地,久之必為大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