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信若萍随浪,遠意徒驚鳥在籠。
”————————【寄友人】
涼州,張掖郡。
沿着河西走廊逐漸深入西北,一路上盡是高聳入雲的巍峨群山,天空湛藍幹淨,山頂白雪皚皚,猶如大海中翻騰的浪花。
山間平地上長滿了低伏的灌木與矮草,有野羊在鋒利的石礫間悠閑地食草。
已經到了冬季,酒泉郡幾乎每日都要刮大風,像刀割一般吹人臉上。
天黑以前往往一陣狂風撲來,連地上的碎石砂礫都會随風帶起,将一切阻攔着的物體磨蝕得千瘡百孔。
嚴幹長居内地平原,很少見到這樣雄奇遼闊的景象,驚歎之餘,仍對這個荒涼世界深感不适。
他在荒敗破舊的古道上一邊牽着疲憊的坐騎,一邊自言自語的說道:“都說天生萬物,生在這樣的地方,人如何不會兇懷開闊,直率剽悍?
”也許是漫漫長路上他一個人感到十分無趣,他話音剛落,接着又對着黃土朔風說道:“聽說山南再深入百裡盡是永凍苦寒之地,幸而此行不是要去那裡,不然何時得以返鄉啊。
”
早在幾個月前,嚴幹在李義的推薦下加入張任為首的繡衣隊伍中,千裡跋涉趕至河西四郡。
一路上各自因故分離,嚴幹獨往酒泉跋山涉水,經過一段時日的路程,他終于穿過漫無人際的古道,跨過一道山口,看見了山下的弱水。
這裡雖不是弱水的源頭,但也是最上遊的一段,其水冷冽清澈,帶着遠處高山上積雪的清涼氣息。
他正覺得幹渴,剛要走到河邊掬水來飲,耳邊忽然傳來一道、不,兩道水聲。
嚴幹扭頭看去,隻見一大一小兩個人正站在河邊的高地上往水裡溺尿,他心裡怒極,卻見那五六歲的男孩左右搖了搖水柱,無不得意的說道:“看,我這回比你遠吧。
”
“你怎麼總喜歡與人比這比那?
”背對着嚴幹的那名男子十分不屑的‘啧’了一聲,似乎很看不上那小孩的把戲,提了提褲子,那身不合體的寬袍長袖邋裡邋遢。
“裝什麼呀!
你輸了才會這麼講!
”那小孩嚣張的嚷了一聲,見他似要轉身,又着急道:“等等我,我這還沒完呢!
”
“祝公道?
”嚴幹聽出對方的聲音,此時又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更是笃定了:“你為何在此處?
”
此人正是與嚴幹、李義等人在河東共患難的豪俠祝公道,自從河東之戰結束後,祝公道保住了河東祝氏,便抛下一切四處雲遊。
多年來一時難覓蹤迹,原來是跑到雍涼這種荒僻的地方來了。
祝公道聽到身旁有人叫他,也愣了一下,待看清是誰後,又很快露出笑容:“嚴公仲?
好啊,在天涯的盡頭居然也能遇見故人。
”
“誰呀?
”嚴幹剛要張口問他,那小孩便着急的提好褲子跑了過來。
這小孩年紀不大,卻趾高氣揚的叉腰打量着嚴幹,若不是他膚色深,又穿着件與祝公道相似的寬松衣袍,嚴幹差點以為這是誰家公子。
“你何時有的兒子?
”嚴幹估算了一下小孩的年紀,吃驚的道:“那年你一走出河東就有了?
”
“呸!
誰是他兒子?
”那小孩子瞪了嚴幹一眼,不客氣的說道:“我是他大兄!
”
嚴幹不答,擡眼疑惑的瞧着祝公道、又瞧了瞧那小孩。
祝公道也很坦誠的沒有占小孩子便宜,攤手道:“我哪有跟泥猴一樣的孩子?
這是我從糞坑裡撿來的,記得去年我遊曆并州,在雁門郡看了長城,又去了馬邑。
這小子當時就在一處土坑裡撿糞吃。
那天在朔北難得下了場雨,又冷又黑,我見他可憐,便給撿回來帶着了。
”
“你胡說!
”那小孩氣得臉色漲紅,兩隻小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我當時隻是摔了一跤,誰稀罕你拉我!
現在你居然還當着别人的面侮辱我,我非得教訓你不可!
”說着他小手往腰間一探,拔劍一樣抽出一根削得平滑的尺長木棍,往祝公道的腰間戳去。
祝公道連忙伸手捂住腰間的軟肉,輕車熟路的往旁邊一跳,那小孩不依不饒,追過去拿木棍比劃着劍術敲他。
嚴幹看着兩人打鬧的樣子,在旁細細的觀察了一番,發覺這個小孩子除了衣着其他并不與祝公道相似。
祝公道雖然有時輕佻,但性子穩健,而這個小子卻像是失了教養、吃過不少苦頭,跟誰說話都是兇巴巴的。
不過,他看着那小子搖動着細細的胳膊,心裡想道;‘這小子劍術倒是有模有樣的。
’
他伸手攔住了那跑累了的小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
“他叫韓蟲,公仲你喚他蟲子就是了。
”祝公道神情自若的說道。
“我叫韓龍!
”韓龍氣呼呼的瞪視着祝公道,似乎還想跳起來用木棍敲他,可惜他剛才已經被對方遛得沒力氣了。
他将木棍重新插回腰帶裡,認真的向嚴幹抱拳道:“我是并州雁門人,以後要像劇孟、田仲、郭解那樣,做一個讓天下人知名的任俠。
”
“你教壞他了。
”嚴幹搖了搖頭,恨其不争的對祝公道說道:“這孩子伶俐,讓他讀經書多好,拐他練劍做遊俠兒算什麼回事?
”
韓龍沒聽到這句牢騷,他忽然看到嚴幹放在河邊飲水的坐騎,非常興奮的跑過去左摸右看。
祝公道這才走近前,輕聲對嚴幹說道:“自從南匈奴瓦解崩潰,被朝廷編戶以後,并州以北、以西各地便是鮮卑、烏桓等族聚集。
雁門郡多鮮卑部族,在太守金公去之前,幾乎年年有越長城劫掠等事。
韓龍阖家大小就是這麼沒的,他本來是被鮮卑人捉去當奴隸,太守金公到雁門以後,用布帛、茶葉從鮮卑人手中換了一批漢人。
原本隻是要青壯,但鮮卑人狡猾,拿韓龍這個孩子充數,最後既沒有家、屯田也用不上他,于是就流離各處了。
”
嚴幹記得對方口中的‘太守金公’是指雁門太守金尚,此人曾是皇帝身邊的黃門侍郎出身,名臣金日磾之後。
借助着京兆三休的名氣與祖輩的漢匈皿統,金尚甫一到任便對鮮卑人恩威并施,用贖買的方式從鮮卑人手中拿回大量漢人,并使這些漢人開墾荒地進行屯田,很快讓蕭條的雁門郡再度恢複了生機。
雖然他實力不夠,未能打破胡多漢少、各自混居的格局,也未能掌握雁門全郡,但有他在雁門做好的基礎與榜樣,這才給了太守周尚繼續向北挺進、将定襄郡再度收治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