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意緻修,德行緻厚,智慮緻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
”————————【荀子·榮辱】
晚飯過後,衆營兵趁着新勝熱鬧一陣,旋即在月上東天、夜幕低垂的時候在各自都伯的勒令下回營安寝。
偌大的營盤頓時陷入了靜谧之中,卻是一點聲響也無,除了特定幾個的營帳以及道路,其餘地方一概熄了燈燭火盆,火光星星點點的在營寨中閃爍着。
時節漸漸入冬之後,北地的天氣便越發寒冷起來,連帶着涼爽的夜風也跟着冷冽起來。
皇帝在帳中好不容易與賈诩等人商定完下一步的軍事計劃,與人用過了膳,又抓緊時間把趙溫從長安呈遞過來、積攢已久的奏疏一一批複,而後看了會書——轉眼就将要深夜了。
穆順細心的抱來一件厚氅,為皇帝披在肩上,目光又往皇帝兩腳泡着的熱水瞥了下,輕聲道:“陛下,這水冷得快,奴婢再添一點?
”
皇帝單手支頤,望着手上的一冊書出神,對穆順的體貼照料仿佛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在一行字上久久不曾移動,頃刻才道:“外面很冷麼?
”
帳内封閉,皇帝不許穆順在裡面燃炭生火,隻得在外面蓋着厚厚的氈毯抵禦寒霜。
皇帝入夜以來就不曾出去,自然不知道這北地初冬的天氣,穆順答了一聲,道:“謹諾,都說今晚會結冰,依奴婢看,結冰雖不至于,落霜倒是極有可能。
”
“這地上确實冷,隔着一層毯子,剛倒的熱水才一會就涼了。
”皇帝輕聲說着,好不容易将書卷了一卷,目光移到下一行去了。
他将白皙的雙腳從溫水中擡了起來,輕擱在銅盆邊上,豆大的細密水珠凝結在光滑的腳背上:“罷了。
”
穆順連忙彎下腰去,捧起皇帝的雙腳,拿柔軟的絹布細緻的擦拭起來。
皇帝出征隻帶了他一個宦官伺候起居,他又無權呼喝軍士,所有事情都得由他親力親為,軍中日子過得十分艱苦,連澡也洗不得幾次,但穆順卻甘之若饴。
“再拿厚一些的輕裝來。
”皇帝兩腳趿拉着鞋履,将書卷放在案頭,又開口吩咐道。
穆順聽到這裡,頓時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一邊從箱箧中捧出稍厚一些的衣服,一邊問道:“陛下要夜巡傷營醫廬,可是要招賈公随行?
”
“你又知道了?
”皇帝斜睨了穆順一眼。
穆順惶恐的低下頭去,皇帝每逢戰後,都會在入夜後前往傷兵營中探視。
有許多傷兵疼痛難忍,經夜難眠,皇帝秉燭過去,一一給其安慰,于是士氣始終高漲,銳不可當。
今日之戰的規模是往日數戰之最,傷亡也是最多的,穆順妄自想着皇帝必會前往探視軍心,誰知把不該說的說了,倒惹得皇帝幾分不悅。
穆順趕緊閉上嘴,老老實實的将衣服為皇帝換上,好在皇帝也沒有過多計較,任由穆順為他把衣服換上,擡腳便要出去。
親随可以不帶,護衛總是要有的,值守在帳外的殿前虎贲郎許褚察覺到身後動靜,立時側過身來,對皇帝抱拳行了一禮。
天穹上清冷的月光如水般瀉在身上,照拂着眼前層層疊疊的營帳,皇帝立于帳前,仰起頭看去,這曠野裡的月色星光比千裡之外的長安似乎要更渺遠幾分,也不知古今中外的月光是否都一般相同。
皇帝發完感慨後,果然沒有如穆順所料的那般前往傷兵營例行看望,而是命許褚前導帶路的往高順的營帳走去。
高順今日與文醜一戰,手臂負傷嚴重,皇帝想不到他平日裡素來穩健謹慎的大将,會一反常态的沖到陣前與武将捉對厮殺。
這裡頭的緣故他轉個念頭就能想明白,隻是想明白歸想明白,自己打的結還得由自己去解。
“末将參見陛下。
”高順帶傷抱拳,對皇帝的夤夜造訪感到驚異。
皇帝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白面短須,氣度不凡的将領,見他手臂微微顫動,包紮傷口的絹布上隐約滲着殷然皿迹,顯然傷勢嚴重:“剛換了藥?
醫者怎麼說的?
”
“醫者剛來過,說是這段時日不能碰水,不能使力。
”高順面色坦然,像是絲毫沒有擔心這個傷勢對他接下來的戰事會造成什麼影響。
“要是把華佗帶來随軍就好了。
”皇帝無不遺憾的說道,他拉起高順,兩人移步中間的席榻上坐下,許褚與穆順乖覺的退立帳外。
隻聽皇帝在燈下安慰道:“幸而你不常像張叔威那般上陣殺敵,隻需坐鎮軍中調度用命,該建的功勳依然會有。
”
皇帝的吐字極為清晰,語速不急不徐卻能輕易平定人心。
高順感激謝過。
皇帝與他簡單的聊了聊軍中的士氣,又讓高順對于接下來的戰争走向暢所欲言後,接着又聊起了并州風物。
聽到皇帝說起并州黃土深厚、五原草地遼闊,高順眼神油然流露出幾分向往之色,他侃侃而談,神情不自覺中變得比剛才還要輕松自如。
氣氛很快變得和諧輕快起來,皇帝有意識的引導着對方說一些能觸動情緒的故事,兩人之間像是友人之間的尋常聊天,這樣另起一個話題也不顯得突兀了:“嚴希伯說你要在戰後請他飲酒,怎麼,你不是不近酒色麼?
”
高順愣了一瞬,很快便坦蕩的答道:“陛下說笑了,末将隻是在軍中不飲酒,以往在家中遇見親故,都會小飲幾杯。
嚴校尉性子穩重,從不争功自傲,在戰時許諾,也是為了激勵他奮戰的意思。
”
“也難為你一片苦心。
”皇帝淡淡應了一聲,心裡卻是不信的,他說:“可你也不單是為了激勵麾下,更多的還隻是想找人陪你飲酒吧?
”看到高順面色一僵,皇帝又接着追問道:“可為何要找隻是同僚的嚴希伯,不找關系更親近的張文遠呢?
”
高順知道皇帝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臉慚愧的離席站起,跪下向皇帝伏地拜了一拜:“末将不敢。
”
“這句倒是實話。
”皇帝見高順不僅受傷的手臂、就連全身都在發抖打顫,也不知道對方正處于什麼情緒。
他說了句‘地上冷’,然後伸手将高順扶起來,重新在席榻上坐好,開玩笑似地說到:“我是喜歡多疑、猜忌的人麼?
”
高順連稱不敢。
“是臣不知君呐。
”皇帝用極細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又略歎了口氣,緩緩道:“呂布于你有恩情,彼此起家并州,互相倚重。
他如今死了,即便有負于朝廷,你私下裡以舊時情誼悼念他,也未為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