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雖無無,非志不立,故疾沒世而無聞焉。
”————————【晉書·祖納傳】
大司農劉和在回家後看到了父親憂心忡忡的坐在庑廊下,愁眉不展,他在廊前空地上問安後,奇道:“阿翁這是怎麼了?
”
劉虞淡淡的歎了聲,沒有對劉和細說自己心内的郁結,這件事太過無稽之談,難道要說自己才來就有些招架不住董承的咄咄逼人?
或是自己出于某種可笑的揣測,私下讓人占蔔皇嗣?
思量一會,劉虞到底沒有開口談及此事,而是看向了仍很年輕的兒子:“你我父子這麼久沒見了,思念往昔,還是唏噓不止。
”
劉和這邊以為對方是勾起了往事,心下一松,這才笑道:“今時非同以往,阿翁何必惦念往事不放?
國家聰睿英武,盛世可期,能從亂世再見升平,我等父子也與有榮焉。
”
“是啊。
”劉虞心中忽然一動,開始不動聲色的問起了近況:“春耕過後,司農近來事務不忙吧?
”
“隻是不如開春時忙了。
”劉和像是在給承明殿的宰相們彙報工作:“如今倒是在防備蝗蟲,勸導各地百姓除殺蟲卵,又巡視河堤溝渠,以備随時疏浚……此事勸農令鄭公正在着手。
”
“朝廷重農桑,制度已定,大司農看來也沒有什麼别的難事了。
”劉虞說道。
劉和老實,有什麼就說什麼,當下又提道:“不過,近來太倉令國公與均輸令麋君因太倉而多有争論,互不相讓,兒子在其中着實為難。
”
這話引起了劉虞的興趣,他追問道:“是因為要在各地修建常平倉的事麼?
”
随着各項休養生息政策的逐步推進,皇帝便在舊時常平倉制度的基礎上加以修改,形成了一整套全國範圍内的糧儲制度,各地常平倉建立在州郡要隘,以儲量分甲乙丙丁等級,其中長安與雒陽将挖建可容上千萬石的甲級太倉,渤海、廣陵、南陽則是數百萬石的乙級倉,具有借助水路供應四方需求的功能,之後便是漢陽、太原、敦煌、北海等郡。
國淵與麋竺的分歧就在于,前者認為太倉的功能僅僅隻是供應就近的軍事行動、接濟貧寒、平抑糧價、防備災荒歉收之年。
而麋竺卻不願荒廢寶山,試圖讓太倉除了糧食以外,還可以儲存其他财貨,憑借着各地太倉建成後海量的存儲,使他得以在大範圍内調動各種資源,通過商業活動為官府謀取巨利。
按照麋竺的設想,平準監負責采訪物價市價,太倉負責倉儲物資,均輸監負責居中貿易,憑借官府的力量,一年可獲十數億而不損民力、不奪民财。
然而國淵為人保守謹慎,不肯将常平倉這樣的民生大事交給麋竺這個商人當做生意的本錢,于是兩個人近日裡便為此事争執不休。
尤其是國淵曾随管甯在遼東避難,有過一段相處患難之情,因為管甯的無妄之災,國淵情緒不佳,與麋竺的口角也比以前更多了些。
“還是國子尼為人持重,麋竺到底是商賈習氣,一味求财,以為财貨足則能治天下。
可朝廷治理天下萬民,涉事紛纭,又豈止‘财’這一字?
”劉虞聽完了大司農内部的意見相左,好笑的搖了搖頭,接着問道:“你是如何以為的?
”
“兒子究竟如何以為,其實并不重要。
”劉和也不隐瞞,苦笑着說道,父子倆才幾年不見的功夫,劉和的眼角就生出了些細微的紋路:“重要的是他們會争出什麼結果來。
”
“你這話是何意?
”劉虞不明白。
他當然不能設身處地的理解劉和的困境,因為有冒險出關、為皇帝争取關東援軍的早年情誼,劉和年紀輕輕便深受皇帝重用,很早便擔任中二千石的大司農,直至今日。
有皇帝的堅定背書,劉和坐上九卿的位置簡單的隻需一紙诏書的程序,可有些位置坐上去容易,辦起事來卻很難。
最開始倒還好,他資曆雖淺,但第五巡、王绛、賈诩都是脾氣好、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也樂于親近态度謙遜、背景深厚的劉和,加上他辦事足夠勤懇認真,這才慢慢紮穩腳跟。
可随着第五巡等人的接連調任,新任太倉令國淵、勸農令鄭渾無不是大儒、名士,均輸令麋竺與外戚王氏、甚至與天子沾親帶故,手底下一數全是硬茬,劉和自己的面子還沒别人的名字大,有時說的話哪裡會使這些前輩們服氣?
“你到底是資望不足。
”劉虞知道原委後,歎息道:“當年董卓為了籠絡我,徑自拜你為侍中,已經招緻非議。
如今又是身居卿位,以晚輩之資、九卿之位去管前輩,難免會有人把你看輕。
”
年輕、才薄、人微,這些都是劉和的短闆,他三十出頭便是九卿高位,前途無量,得來輕而易舉;擔任大司農期間并無卓越的建樹,就連當年旱蝗,平抑關中糧價還是他反過來配合麋竺等人做事,後來麋竺經皇帝特許,與太倉、平準三監定期會議,監測社會經濟、随時預警非常,并在每個季度聯名上奏财政方面的健康情況、以及提供相關經濟發改建議、參與調整财政政策——權勢幾乎超越了其上級大司農本身。
“彼等三監會議,你身為上官,難道不該過問幹預麼?
隻要過問,便有話可說,也不至讓人占了風頭去。
”劉虞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他隐約想到,大司農已成弱幹強枝之勢,劉和壓不住鄭渾這些有才華的名士,鄭渾等人之間又幾度政見不合,彼此不服。
劉和沒有居中調解的能力和威望,遲早會把内部搞亂,而這時候隻要有人上疏參劾一次……
不說别的,單是‘無能’‘失職’等幾個污點就如何也洗不清了!
“唯、唯。
”劉和本性誠厚,隻适合做個謙謙君子,一旦面對這樣複雜的人事關系就隻能束手無策。
面對父親的提點與責備,他更是愧疚不已,低着頭不斷地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