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論生平,頗相镌責,攀龍遂贻書絕交。
”————————【明史·文苑傳三】
建安七年,八月初七。
京兆,長安。
北阙甲第最近有一處府邸甚為熱鬧,門前車水馬龍,堂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此間府邸的客人都是三輔一帶頗有勢力的豪強,除了那幾個高門大姓以外,零零散散的幾乎都有人到此作客。
席上身為主人的則是一個操着關東口音的中年男子,衆人都一口一個的奉承他為‘丁公’或‘丁督司’,督司是司隸校尉的别稱,此人正是原濟北相、經曹操推薦而調入長安的司隸校尉丁沖。
丁沖與曹操夫人丁氏同出一族,兩人既是年輕時的故友舊交,又是姻親,所以當曹操權勢大漲的時候首先就想到了這個‘親信’,将其調回長安,擔任起司隸校尉這個格外顯要的職位。
在内有尚書令荀彧,在外有司隸校尉丁沖,曹操就是依靠着這一對左膀右臂,在朝堂建立威勢。
隻是好景不長,随着曹操全盤推行新政,嚴厲打擊豪強大族,丁沖與曹操之間的分歧也漸漸開始擴大,尤其是當皇帝下诏要清理豪強塢堡、禁止私兵部曲時,曹操想讓丁沖在司隸先做示範,畢竟有河南尹張濟、河内太守諸葛玄的表現在前,丁沖作為司隸校尉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後。
然而這一條提議卻遭到了丁沖的拒絕,某天他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如何,在曹操的夫人丁氏安排的私宴上,丁沖大放厥詞,說曹操‘顧小利而忘大義’,'孝廉衛茲以家财部曲供給起兵,非是,曹公安能有今日!
'接着又是一通朝堂上老生常談的話,抗拒的态度格外鮮明。
一番話下來,得虧有曹丕、衛臻、丁儀等幾個晚輩上前勸阻,将丁沖拉到外面醒酒才算作罷。
就連手底下像丁沖這樣的親信都與曹操政見不合,阻礙他推行的政令,這讓别人如何信服?
政策如何能推行下去?
最後事倍功半,不僅皇帝會責難,其他人也會質疑曹操的權威與能力。
所以這件事讓曹操大為光火,不用勞心打探都仿佛能看到旁人的竊笑,尤其頭疼的是丁沖是他一手舉薦上來的,位置才做了沒兩個月,現在是罵也好、罷黜也好,都讓曹操一時間感到格外棘手。
眼下朝廷内外都在等着看曹操的笑話,而丁沖卻自認為做了件極對的事情,他本就是這樣沖動的個性,當曹操最後一次來找他、試圖通過跟他交心來解開這個結,将大事化小,熟料丁沖不知是聽了誰的妄論或是自有主見,偏不肯聽。
曹操無可奈何,最後隻得感慨着、無不遺憾的說了句:“幼陽,當年你因憂恚而得狂疾,一發作便持兵刃亂舞,我每次都怕你啊!
”
丁沖笑了,沒聽懂對方話裡的意思,隻顧撫須道:“能讓孟德怕的人,當世也不多了啊。
”
兩個人的交談便以這段氣氛融洽的回顧往事而宣告結束,在丁沖走後,作陪的王必、郭嘉等人見曹操笑臉全無,知道事情已壞,一時不好說什麼,郭嘉知道曹操不會為這件事煩惱多久,丁沖是一定不能留在這個位置上的,但這個位置卻不知是否還能留給曹操去安排。
郭嘉故作好奇的問道:“丁幼陽以前還得過狂疾?
”
“是啊,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曹操幾乎是下意識的回答道:“那時候我常常與他共宿,談論晝夜。
”
王必知道曹操與丁沖年輕時關系好,沒想到關系竟然好到抵足而眠的地步,他也跟着問道:“之後是何時起就沒有共宿了呢?
”
曹操似乎想到了什麼,從席榻上站了起來,目光一閃,道:“自他得狂疾以後,我就再不與其共宿了。
”
在北阙甲第,剛飲下一人勸的酒,丁沖便恍然回憶起幾天前的事情,那時他既是逞一時口快,又确實是認為皇帝的诏令太過激進,所以表示反對。
沒想到竟然隐隐造成了與曹操決裂的局面,對方臉上不好看,自己卻莫名其妙的成了‘秉正直言’,他現在頭有些昏沉,有些弄不懂這些阿谀是哪來的。
阿谀正是來自堂下,見他走神,一個馮翊來的豪強再度勸酒道:“丁公,丁公!
再滿飲一觥,以敬賓朋!
”
“丁公不畏權勢,不避親仇,敢為國家倡便宜之策,深中時弊令短之處,誠可使我等感佩。
”又有一人舉爵說道:“有丁公這般耿直能言的大臣在朝,天下何愁不清平?
我看再過些年,等太尉退了,三公必有丁公的位置啊!
”
“言重了,言重了。
”丁沖哈哈一笑,将剛才的念頭抛之腦後,對方話說到這個份上,這酒是跑不掉的。
丁沖大口将酒飲畢,示空觥于衆人,自然赢得滿堂喝彩。
朝廷嚴禁私酒,官酒又有高低貴賤之分,丁沖作為司隸校尉,平常不好去喝那些品質高的私酒,如今趁着聚會,豪強多有私藏的奉獻,他是嗜酒之人,豈有不開懷暢飲的?
“這次河北民亂,其民或可惡,但也是朝廷施政過激之故。
彼等部曲,多是用以收攏流民,勿使其生事的權宜之策,一旦解散,又無地安置,安能不起事生亂?
”有人趁着酒勁,自以為是的說道:“還有塢壁,雖然修的是大了些,但無不是良善之家的存身之所,當初盜賊遍流于地,百姓全賴此而保全。
朝廷一紙诏令便要拆除,今後刁民閑雜,不需越牆便可窺探内室,長此以往,民何以聊生?
”
“是啊,朝廷施策卻是有些欠妥。
”有人附和道。
“聽說這是國家去年微服,巡至馮翊,入一豪右塢壁,恨其奢豪恣睢,故才有此令。
”又有人為丁沖倒滿了酒,邊說道:“那家人如今塢壁被拆毀了還不止,家中防備盜賊的部曲也沒有了,稍有一奴仆手持棍棒,便被人稱作私兵,要告之官府。
其名下的農家都知道他家沒了爪牙,也都不服他,聽說今年還想起哄減田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