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北巡,對禁軍改制是主要目的,威逼契丹是附帶的。
改制之後,三衙的地位和職能是最讓人頭疼的問題。
這個問題解決了,制度上便再沒有疑難。
喝了兩巡酒,明鎬道:“如此做,看似面面俱到,實則又有疊床架屋之弊”
看明鎬說着連連搖頭,徐平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隻看利弊之間取舍。
欲要兩全其美,盡取其利而去其弊的,隻是說着好聽。
到頭來,多是把弊端集于一身。
制度疊床架屋,縱橫牽制,官就不容易做。
話說回來,官要是那麼容易做,用誰都一樣的話,那朝廷又何必選賢任能,随便找個人就好了。
所以說呀,聽到哪個說為官限制太多,讓其做不了事的,隻要回他這官不做就好。
對吧,世間之大,總有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
明鎬聽了不由也笑:“相公說的是。
隻怕底層小校,地方小吏,會渾身不自在。
”
“當然不自在了。
以前軍中,父子兄弟在一營,要什麼軍法制度,一家人商量就定了營中事務。
現在處處有規矩,動辄有制度,那些老人自然受不了。
不要說軍中,地方上也是一樣。
州縣小吏,多是世代操其業,同為吏人的,多是親戚宗族,自然視官法如繩索。
”
徐平說到這裡,不由搖頭,與幾人一起喝酒。
不隻是這個時代,前世也是一樣,越是到了基層,對制度反彈越大。
最底層的辦事人員,最喜歡批判形式主義,經常罵一句官僚主義害死人。
很簡單,他處理的事情,與其打交道的各種人員,包括政府内部,不是親戚就是朋友,當然還有看不順眼的死對頭。
往往到了縣城一級,公務人員就親戚連着親戚,三叔二舅七大姑八大姨。
到下面鎮裡,那就沒法看了,除了外邊調入的幾個主要官員,下面其他人員的關系都是盤根錯節。
這是必然的事情,地方就那麼大,就那麼多能夠進入統治體系的人員。
隻要有一兩代傳下去,互相之間必然結親,就必然形成這種局面。
當政區小到了一定的程度,治下人口少到了一定規模,就會形成熟人社會,制度和法律對他們就是額外的約束。
對于過小的行政層級,削弱權力,然後讓其自治是沒辦法的事。
皇權不下縣,治權不進村,都是一樣的道理,沒有辦法深入到社會末梢。
除非把家庭完全打散,全部的人都住公共宿舍,所有的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然底層就是這種局面。
軍隊的基層制度,就是如此的。
徐平前世,經常有人痛心疾首的說中國是熟人社會,不講法制,好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不一樣似的。
基本穩定的社會,基層都是一樣,又不能讓社會全部按軍隊來管。
把所有的人員,特别最底層的治理人員,全部納入到政權内部,不管是财政成本,還是政治成本,都是無法負擔的。
财政成本還可以想辦法,政治成本無法可想。
不管是直接任命,還是選舉輪換,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最簡單粗暴的,就是輪差,不讓底層形成穩定的利益階層。
沒有了穩定的利益階層,基層也就沒有了對抗政權治理的本錢。
這就是徐平說的那句話,覺得制度約束自己,讓自己的才能發揮不出來的官員,可以辭官不做。
沒有制度約束,沒有監察,朝廷權力也就沒有了。
你不能還想着做官,還要不受朝廷制度的約束,不讓朝廷對你的權力進行監察,那是把自己當封建主了。
封建的特點,一是世襲,再一個就是階級,管理方式是一級壓一級,以前的禁軍便是如此。
這種政治結構異乎尋常的穩定,很少會出現叛亂。
封建時代,比如中國的周朝,比如歐洲漫長的中世紀,都極少出現席卷全國的大起義,大動蕩。
實現了大一統,起義和革命便就連綿不絕,直到政權找到讓人民認可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