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筋動骨一百天,傷在要害隻能慢慢養,養着養着暑假過完了。
開學前一天,紀慎語去找丁延壽給老師請假,從卧室走到前院書房花費半小時,步子比裹腳老太太邁得還小。
他雖然已經沒那麼疼,但下床走動仍然受限。
書房雜亂不堪,玉石書籍,筆墨顔料,全都毫無章法地擺着。
丁延壽坐在書桌後,隻露頭頂,其餘部分被一面玉料擋住。
“師父?
”紀慎語喊,“你忙呢?
”
丁延壽說:“再忙也得聽聽徒弟有什麼事兒啊,況且也不那麼忙。
”
紀慎語暫忘痛苦,臉上高高興興,又花半晌工夫走到丁延壽身邊。
他這才看清那塊料,暗綠色的碧玉,規矩的方形,山與松柏剛完成三分之一。
他問:“師父,做插屏?
”
丁延壽點頭:“這兩天感覺怎麼樣?
要不和我一塊兒做,省得你悶着無聊。
”
紀慎語立刻挽袖子,擦淨手挑筆,靜靜記樣圖。
擡筆要畫時才想起目的,說:“師父,我是來找你給老師請假的。
”
丁延壽放筆拿電話:“我就說你要害受傷,先請一禮拜?
”
紀慎語急道:“不行!
誰好端端的那兒會受傷,老師瞎想怎麼辦……”
丁延壽看他:“師父的師父從小就教育師父,不能撒謊。
”
這句繞口令把紀慎語繞懵了,反應過來時丁延壽已經撥号,他趕緊奪過電話挂掉,讷讷地說:“我還是找别人請吧,丁家這麼多人,我看也就您不撒謊。
”
丁延壽叫他噎住,接着畫時一聲不吭,簡直是怄氣的老頑童。
他立在旁邊畫遠山閑雲,畫高枝兒上的松針,細細密密一片。
丁延壽擡頭瞧,又忍不住出聲:“畫得好,學了芳許十成十。
”
紀慎語謙虛:“師哥能畫得更細,我這點不如他。
”
丁延壽鼻孔出氣:“甭提他,這行美術要求高,我早早讓他學,還把他送出國深造,誰知道他在外面糟錢就算了,還陽奉陰違報别的專業。
”
紀慎語這才知道丁漢白留過學,問:“師哥學的什麼?
”
“那叫什麼……工商管理!
”丁延壽氣得用筆杆子敲筆洗,“就那三間玉銷記值當學工商管理,他以為開玉石百貨呢!
”
丁漢白在文物局頻頻打噴嚏,猜測又有人背後罵他。
他沒在意,從包錦小盒裡取出玫瑰印章,蘸上紅泥,落在白紙上形成瘦金體的“丁漢白印”。
于是他這一天非常來勁,噼裡啪啦完成編制文物審核報告,蓋章;撰寫某批文物進出境的許可申請,蓋章;完善文化遺産申報的開會稿,蓋章;建議單位食堂紅燒肉少放鹌鹑蛋的實名信,蓋章。
朱砂紅的印子一連蓋下好幾份,蓋好還要欣賞一番,送入主任辦公室之後一身輕松,美滋滋等着批準簽名。
等了一天,丁漢白心中暗罵張寅效率低下,估計又要擱幾天才能處理。
直到下班前五分鐘,張寅終于露頭:“丁漢白,給我進來。
”
丁漢白在求學時經常被老師叫辦公室,沒想到上班也一樣,他進去關好門,問:“張主任,找我有事兒?
”
桌上是那幾份文件,張寅說:“你蓋的是什麼章?
你當自己是文物局局長?
拿回去重新打印,老老實實簽名。
”
丁漢白不死心:“那你覺得這章好看麼?
”
張寅莫名其妙:“不就是瘦金體?
難不成宋徽宗活過來給你寫的?
耽誤我下班。
”
這點事兒沒影響丁漢白的好心情,拎包回家,騎着自行車慢悠悠地晃。
馬上九月,夏去秋來,忍受幾天秋老虎就涼快了。
他到家先洗澡,經過隔壁時見門開着,屋裡卻沒人。
紀慎語與丁延壽合力完成那面碧玉插屏,功德圓滿,可是傷處又疼起來。
他回房間後鎖好門,擰條濕毛巾準備擦洗一下,脫鞋上床,撩起上衣,解開褲子褪去些許,動作輕之又輕。
丁漢白洗完澡回來,剛上台階一愣,門怎麼鎖上了?
踱步到窗外,隻伸食指推開一條小縫,想看一眼有沒有人。
其實多荒唐啊,沒人能鎖門嗎?
可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晚了,裡面光影錯亂,少年側卧,低着一截白玉後頸,柔軟的襯衫縱在腰間。
不知哪來的光潑上去,一道淺金,往有趣的地方想,像腰肢纏上一段幌金繩,而露出的一點圓丘,則在暗處了。
食指收回,縫隙逐漸閉合,丁漢白站在窗外吞吞口水,又熱出一層汗。
他就那樣立着,立着立着納悶兒起來,有什麼可非禮勿視的?
關心病号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他還偏要看個清楚。
吱呀一聲,窗戶被丁漢白徹底拉開,紀慎語靠坐着床頭望出來,已經穿好衣服。
丁漢白按着窗台跳進屋,關好窗,繞到床邊居高臨下地問:“鎖着門幹嗎?
”
紀慎語老實答:“看看要緊地方。
”
丁漢白幹脆坐下,打量對方,卧床休息這麼些天,痛苦得吃不下睡不着,不胖反瘦。
看着看着擡起手,握住紀慎語的肩頭捏一把,确定看不見的地方也沒什麼肉。
就那兩瓣屁股……還算圓潤。
紀慎語叫丁漢白瞧得渾身不自在,直起身,一臂距離縮成半臂,能看清丁漢白未幹的發梢。
他問:“師哥,明天就開學了,能幫我向老師請假嗎?
”
丁漢白說:“都能下地走了,還不能上學?
”
紀慎語解釋:“走得太慢,也走不久,而且同學知道怎麼辦。
”
丁漢白點點頭:“那我看看。
”
門窗關緊,沒風透進來,紀慎語的思路也跟着空氣停止流動。
看看?
他覺得丁漢白是不是有毛病,看什麼看?
可丁漢白神情嚴肅,又不像鬧着玩兒,難不成真要看看?
“不了解真實情況,我請幾天假?
怎麼跟老師編?
”
“有道理……”
丁漢白眼看紀慎語伸出手,捏住自己的上衣拽拽,示意他靠近。
他挪前一寸,把紀慎語困在自己與床頭之間,低下頭等着看。
紀慎語撩起襯衫,先露出一塊小腹,再解開扣兒褪褲子,隻褪一點。
丁漢白揚言要看,此時卻覺得自己比流氓還變态,飛快瞄一眼,移開目光裝起君子。
誰料紀慎語問:“……我大麼?
”
丁漢白隐隐崩潰:“大個屁。
”
二人都不說話了,屋裡比醫院太平間還靜,紀慎語垂下頭,摳饬指尖上的金墨。
丁漢白終于扭臉看他,問沾的什麼東西。
他答:“和師父雕碧玉插屏,填金刻。
”答完想起來,“你快給老師打電話啊。
”
丁漢白從床頭拿起電話,剛撥出去紀慎語就湊上來,生怕他亂說話。
接通後,他直截了當地說:“杜老師您好,我是紀慎語的大哥,他這兩天出水痘了,明天恐怕不能去學校,先請一周假。
”
電話打完,紀慎語很滿意:“謝謝師哥。
”
打完,謝完,又靜成太平間。
丁漢白守在旁邊枯坐半晌,回神懊惱,這是幹什麼呢?
浪費時間。
二話沒說起身離開,離開這間卧室還不夠,幹脆去前院看碧玉插屏。
紀慎語獨留屋裡,躺下拽着鈴铛玩兒起來。
家裡終于太平一陣,其實也就一周,不過周末一早就叫丁延壽大動肝火。
沒别的事兒,隻是他珍藏的茅台酒又少去兩瓶。
大家都在,就丁漢白不在,兇手都不必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