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孟府格外的安靜。
孟家雖然有錢,但府上主人少,孟雲夫婦也都不是窮盡極奢的人,府上下人并不算多,又兼之孟夫人體貼,今晨發了筆錢給府上的人,上至管事下至粗使小厮,讓大家回家去歇息兩日。
下人們感激地走了一大半,隻剩下幾個本就孤苦伶仃無處可去的,孟夫人也和顔悅色地讓他們出去找樂子戲耍了。
于是府上就隻剩下孟雲夫婦兩人了。
孟夫人也不知是用了什麼理由,将孟雲哄得一同在花園小涼亭裡小酌。
孟雲有點擔心:“你的病才剛好,今夜風有點涼,不如我們回屋裡去吧。
”
孟夫人今夜是特意梳妝打扮過的,螺黛描眉胭脂微粉,玉钗耳墜,腕間帶着玉镯,整個人瞧着很是明豔。
聽得孟雲的話,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隻輕搖了搖頭。
孟雲看着她,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幾年前初見的時刻,他有些懷念,唇邊不自覺露出一點真心的笑容來:“時光待卿不薄,卿卿仍如當年風采。
”
孟夫人微笑道:“當年孟郎許我描眉束簪長相守,一轉眼,又是許多年了。
”
孟雲愣了一瞬,描眉束簪?
他何時同孟夫人說過這些情話了?
孟雲絞盡腦汁想了想,沒想起來,隻以為是自己忘了。
不過孟夫人是從來沒騙過他的,他為自己的遺忘而感到慚愧,連忙端起酒杯,掩飾性地笑道:“是啊,也是好幾年了,來,與卿飲一杯。
”
他與孟夫人碰了碰酒杯,一仰頭,幹淨利落地一飲而盡。
孟夫人眼神幽幽地看着他喝完,才擡手将酒杯抵在唇邊,以袖略掩,微微仰頭,也将酒喝完了。
孟雲把玩着酒杯,品味了一下餘味,意猶未盡:“這酒以前未曾喝過,倒是滋味不錯。
”
酒杯被輕輕放置在小幾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孟夫人輕聲道:“不過是普通的酒。
”纖手将旁邊一卷畫軸取了過來,遞給孟雲:“我請人畫了幅畫,孟郎且看看,可還能入眼。
”
孟雲并沒有接過畫軸,隻覆上她的手,握着她的手一塊兒将畫軸打開。
那是一副閨房場景,畫裡的孟雲正微微彎腰,替孟夫人描眉,梳妝桌擺着一對玉簪,一對玉墜耳環,還有若幹飾物,精緻又漂亮。
而孟夫人正溫柔含笑,一雙明眸凝着孟雲,看着他笨拙地捏着一支螺子黛,手足無措地替她畫眉。
畫皮妖不虧是以“畫”立足于世間的妖,這畫畫得栩栩如生,孟雲隻看着,都仿佛身臨其境,不知不覺就松開了孟夫人的手,喃喃了聲“卿卿”,便伸手去觸碰畫裡的孟夫人。
他的指尖碰到了畫卷,那畫卷陡然一亮,畫面如水面波瀾湧動,蕩起一圈圈的漣漪,将他整個人往裡拽!
然而孟雲神色恍惚,絲毫沒有發現這詭異的景象,他像是不清醒的旅人,正踩入泥沼而不自知,眼底有一點兒癡迷:“卿卿真好看……我來替卿卿描眉……”
孟夫人手一松,那畫卷也不掉落,就這般漂浮在兩人面前,将孟雲半隻手臂都吞進去了。
孟夫人看着畫裡神色專注的孟雲,又看了看畫外恍惚失神的孟雲,眼底有一點兒濕潤,水光中隐約浮動着一點兒絕望,片刻後終于是朝着畫重新擡起了手。
她将要碰着那畫卷的時候,一道劍氣倏地刺來,刺啦一下便毫不留情地将那畫卷從中間剖分開來——也将畫裡的孟雲和孟夫人一分為二了。
畫卷上的光芒陡然消散,一切恢複平靜,急急往下掉。
孟夫人神色大變,厲聲喝問:“誰!
”
那畫卷将孟雲半截手臂又吐出來了,孟雲被無形的力量一拉一松,一個踉跄,險些兒一頭撞在亭柱上。
孟雲清醒過來,不過他還來不及茫然發生了什麼,就看見孟夫人臉色瞬間蒼白,連胭脂都掩不住她的憔悴,唇微微一張,就噴出一口皿來!
“卿卿!
”方才一個踉跄,讓他離孟夫人有兩步遠,見孟夫人突然吐皿委頓在地,孟雲不及細想,立刻就要過去将人抱起來:“你這是怎麼了?
”
“她這是要殺你!
”
沈知弦踏風而來,扯住孟雲一截衣袖,将他往身後一甩,長劍點地,目光灼灼地看着孟夫人:“孟夫人戕害無數生靈,偷得這幾年光陰,也該滿足了吧?
”
孟雲被他用力一甩,暈頭轉向,被緊随而來的晏瑾略略一扶,他站穩之後才看清兩人樣貌,登時又驚又疑:“你們怎麼進來的?
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
他看見孟夫人唇邊的皿迹,心裡着急,又要沖過去,沈知弦頭也不回:“攔住他。
”
晏瑾長劍一伸,雖未拔劍出鞘,但那氣勢也震得孟雲心頭一慌,腳步一頓。
方才畫卷掉落時,恰好打翻了酒壺和小火爐,那小火爐是溫酒用的,炭火正燒着,此時被打翻就灑了出來。
繪着孟雲的那半張畫卷浸濕了酒,碰着了炭火,立時便燃燒起來。
火光明滅中,孟夫人的臉色越發蒼白了,她怔怔然地看着畫裡的孟雲消失在火光中,眼底的淚終于忍不住了,一滴滴落下來,淚珠砸落在地,仿佛玉珠碎成一片。
“沒了,全沒了……”她哽咽着,一手撐在案幾上,艱難地傾身過去,要去夠那畫卷,但她沒有力氣了,指尖與那畫卷不過咫尺,卻始終夠不着,反倒是小火花濺在她手背上,将她白皙的肌膚燙出來許多傷痕。
淚水盈盈中,她絕望地朝孟雲望過去,再張口時竟是凄婉的唱腔:“描眉束簪兩恩愛,應許長相守……郎啊……”
她渾身戰栗着:“莫負卿卿心啊……”
她的聲音凄厲,孟雲被她這一嗓子喊得瘆得慌,一時居然有點怕,猶豫了一下,才試探性地往前一步:“怎麼了這是?
”
孟夫人像是已經聽不見他說話了,一聲聲重複地唱着那夜裡小畫眉鳥唱過的曲調,一模一樣。
畫卷灰燼被風吹散得到處都是,孟夫人看着灰燼,聲音漸漸低了。
有許多畫面一幕幕從她眼前飄過,有這些年的,有很多很多年前的。
很多很多年前,她還隻是一隻剛能修成人身的小畫眉,被畫舫裡一個唱戲的姑娘養着,日日夜夜聽着姑娘唱曲兒,竟也學了兩嗓子。
她剛能修成人身,對一切都很好奇。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不能随意化形的,她隻有等那姑娘出門時才能悄悄變成人活動活動。
某日她趁着姑娘不在時,又變成了人。
身上的羽毛仿着平日所見的姑娘們,變幻成一條漂亮的裙子。
今天外頭很熱鬧,姑娘一大早出門去,眼下傍晚了都還未曾回來,小畫眉無聊透了,悄悄地也推門出去了。
隻要不是特别奇形怪狀的妖怪,幻化出來的人形就不會太醜,小畫眉還是小鳥兒時就長得很漂亮,幻化成人形就更是好看,渾身透着靈氣,眼底懵懂更是讓人見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
她到底還是怕人,躲躲閃閃的,躲在角落裡好奇地看着這一切,誰知一位公子哥恰巧喝得微醺走過來,她躲避不及,與那公子哥撞了個正着。
公子哥看見這位又怕又窘的漂亮姑娘,頓住了腳步,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突然開了竅,一個激靈就脫口而出:“疑似仙人來,嬌妍好顔色。
”
若是别的姑娘,此時隻會暗笑他平仄不通韻腳不同,但偏生他遇着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畫眉,小畫眉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除了聽明白對方是在誇她好看,别的什麼都沒聽懂。
當畫眉鳥兒時被誇了許多次,當人身時還是第一次。
小畫眉很高興,立刻就對這位公子哥産生了極大的好感,不過她很快就看見養畫眉的那位姑娘婷婷袅娜地往房間裡去了。
她心下一慌,顧不得許多,提起裙擺轉身就跑。
公子哥顯然是從沒在畫舫裡見過這樣膽小的姑娘,愣了一下,看着她快跑遠了才喊了一嗓子:“還未請教姑娘芳名,我名孟雲,不知明日——”
小畫眉已經徹底跑不見影了,公子哥聲音頓住,半晌搖着頭失笑,醉意湧上頭,他站了一會,也便回家去了。
往後種種事,就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流暢。
小畫眉變回鳥兒之後都仍舊惦記着那位公子哥,她耳朵很靈,那天也聽見了公子哥的名字,也聽到了他說“明日”,她在鳥籠子裡蹦來蹦去,每天都期盼着姑娘早些出門去,她好再變作人形去見孟雲。
并沒有人發現一隻畫眉鳥兒的異常,而孟雲也一直以為她是畫舫裡新來的姑娘,他在花叢裡流連慣了,對着小畫眉,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喝得醉時什麼話都說。
可他平日裡見的姑娘都久經風月,懂得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對他玩笑話是從不在意,小畫眉卻不同,小畫眉将他酒至酣時每一句話都當真了。
感情這種事,總是來得很突然,無法控制。
小畫眉是在某天孟雲笑容滿面地說他要成親了的時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心思變了。
與外界接觸越多,小畫眉就懂得越多,特别是在畫舫這種地方,該懂的不該懂的,她全都知道了。
小畫眉小心翼翼地問:“可以不成親嗎?
”
為了她,可以不成親嗎?
後面這句話她沒能問出口,因為孟雲很快就回答了她:“日子已經定下了,最近正忙裡忙外的,我也不能每日來這兒了。
卿卿,你且在這好好的,若是缺銀子使,派人去孟府裡找我說一聲便是。
”
畫眉兒抿了抿唇,她瞧見了孟雲眼裡不容置喙的堅定,心知光憑自己的勸說,是沒法讓孟雲回心轉意的。
以前孟雲就曾和她說過,想取一位知書達理的賢妻。
她見孟雲每日隻愛流連花叢,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可誰知……
她悶悶地應了聲好,目送着孟雲匆匆忙忙地離開,眼底掠過一絲遲疑。
沉寂了兩天之後,小畫眉到底是下定了決心,離開了畫舫。
小畫眉鬧了許久。
從孟雲那兒,鬧去了他未婚妻那兒,鬧得頗為轟動,最後差點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
正經人家哪裡看得上畫舫裡出來的姑娘,幾方壓力之下,孟雲不得不當着衆人的面厲聲斥責小畫眉,讓她死心。
小畫眉忍着淚,看着孟雲頭也不回地離開,看着孟雲最終成親,為另一個女人描眉束簪,心如刀絞,最後險些兒誤入歧途。
之所以沒能誤到最後,是因為在她即将動手的前一刻,不死城的來人将她帶走了。
“别再這塵世間徘徊了,與我同歸不死城吧。
在那裡,你會很快樂的。
”
“快樂嗎……”百年前的小畫眉怔怔問,“我如今所有快樂,都隻前系于那一人身上,不死城……那裡真的會有我的快樂嗎?
”
“快樂嗎……”百年後的孟夫人喃喃,“都是假的……我從不死城逃出來了,我找到了他的轉世,為了讓我有個能見人的身份,我甚至不惜造了這麼多罪孽……”
她身上有不死城的印記,隻要她還是妖一日,不死城就能循着印記找到她。
為了離開不死城,她不惜舍棄漫長生命,隻換的幾年光陰,為了擺脫妖身,她不惜與魔物做交易,那魔物将她原身鎮壓着,她則為那魔物尋找食物。
她這些年手裡染了多少罪孽,數都數不清,她終于将自己塑造成了孟雲最期望的賢妻形象,終于如願以償地與這一世的孟雲成了親,成了他的枕邊人……
可她仍舊無法滿足,無法快樂。
曾經她希望能嫁給孟雲,如今她希望孟雲能徹底屬于她。
“為什麼總是去那些地方……你一直都這樣。
”孟夫人終于拽住了剩下的那半卷畫卷,那畫裡的女子也被火光燎沒了半個身子,孟夫人緊緊地拽着畫卷,痛苦難過又絕望,“與我一起到畫裡去不好嗎?
那裡隻有我們兩個人,永世安甯,再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