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歲見會與畫皮妖結識,也算是因緣巧合。
歲見出來曆練時,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少年意氣風發,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更兼之在宗門裡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修煉了這麼些年,難得見到這等繁華喧鬧的地方……
那想要湊熱鬧的心思就更壓不住了。
恰逢當時落腳的城是沿河而建,寬敞的河面上坐落着好幾座精緻的畫舫,燈火通明,四處綴着花燈彩緞,各色美人憑欄而望,種種風情迷人眼。
歲見本着見識一下的心思,随意挑了艘畫舫進去。
那時的歲見還不懂太多蹊跷,進的是個挂着花燈兒的畫舫,于是一進去,就被一衆人纏了個寸步難行。
本色容貌太出衆,他是略作了修飾的,雖說清隽依舊,但至少不會叫人一眼就首先注意到他的容貌。
可他氣質卻是沒刻意掩藏,普通凡人看不透他的幻術,首先便被他矜貴的氣質給折服了。
那些個姑娘少年們都覺得他是個大客人,紛紛湧過來,竭盡全力要吸引他的目光。
歲見置身于一片胭脂水粉香中,被熏得險些兒立時告辭。
——之所以沒告辭,是被畫舫窗邊的動靜給吸引了。
窗邊那一桌坐着幾個衣着華麗富貴逼人的年輕公子哥,正調戲着一位來陪客的姑娘,言辭不甚客氣,手也不甚老實。
那粉衫姑娘身陷狼窩,無處可避,柳眉微蹙,軟聲拒絕:“奴來時,可是說過隻唱曲兒的。
”
其中一個纨绔公子哥喝得醉醺醺的,拉了她一把,就将她拉了個踉跄,摔到了自個兒大腿上坐下。
粉衫姑娘欲掙紮脫身,卻被摁着不許動:“你算個什麼東西?
爺來這裡,就是找樂子的,爺有的是錢,你敢拒絕……”
那雙手不太老實地亂動起來,粉衫姑娘嬌滴滴粉若桃花的面容冷了一瞬,片刻後竟微微笑起來,輕聲問:“客人是執意如此了?
”
這位纨绔公子哥大概是身份不低,平時放縱慣了無所拘束的,此時被幾個同伴一頓起哄,頭腦發熱,竟是一點都沒察覺到潛藏的危險,仍舊笑得放浪:“你好好陪爺,爺——”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兜頭潑了一臉茶水。
茶水順着他額頭眼角往下滴,幾片茶葉貼在他臉頰上,狼狽又滑稽。
“誰!
”纨绔公子哥勃然大怒,冰涼的茶水沒能将他潑清醒,反倒如火上澆油,将他的怒火盡數挑了起來,他倏地将粉衫姑娘推到一邊,站起身來,滿目含怒:“誰敢潑老子!
”
歲見扯了旁邊一段彩綢,使了個巧勁,将一端卷上了粉衫姑娘的手腕,輕輕一扯,便将那粉衫姑娘拉離了狼窩。
那纨绔公子哥看清了是個隽秀少年在壞他好事,冷哼一聲,就要破口大罵,然而下一瞬他隻覺得嘴巴一燙,再罵出來的聲音就變成了鴨子亂叫。
他大驚失色,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張了張口:“嘎嘎嘎——嘎嘎!
”
周圍人在愣了一瞬之後,立刻爆發出大笑來。
歲見就在這一片混亂中,悄無聲息地帶着粉衫姑娘離開了。
畫舫中四處都有空房,便于忍耐不住的客人進去行事。
歲見随意推開一間空房,握着彩綢的手腕微微一用力,粉衫姑娘便嬌嬌弱弱地被他甩進屋裡去了。
“公子好生粗魯。
”粉衫姑娘扶着桌椅站穩,系在手上的彩綢不僅沒拿下來,反而是又纏了一圈,色彩豔麗的綢緞,襯得她膚如凝脂,她似嗔似怨道:“将奴的手纏得發疼。
”
歲見反手掩上了門,對她嬌弱可憐的神态視若無睹,隻溫聲問:“你方才想對那男人做什麼?
”
粉衫姑娘靜了一瞬,掩唇輕笑,聲音嬌弱:“奴一介軟弱女子,還能做什麼?
”
歲見瞧了她一眼,便也跟着輕笑,漫不經心地摸了摸腰間長劍,輕輕彈了彈劍穗上系着的白玉。
那玉撞着劍柄,一聲輕響,他道:“我雖瞧不出你是個什麼妖,但你若是有害人之心,我還是能拔劍斬一斬的。
”
粉衫姑娘神色僵了一瞬,片刻後睜大明眸,無辜道:“奴隻是看他喝醉了不太冷靜,想讓他去河裡涼快涼快……”
這便是少年歲見和畫皮妖的初次交鋒。
表面上歲見是救了位險些被欺負的姑娘,實際上他卻是救了那出言不遜的纨绔公子哥一命——那會兒畫皮妖手上一團妖氣都蓄勢待發了,歲見要是晚出手那麼一瞬,這位公子哥當真要做一會河中野鴨。
回憶匆匆結束,沈知弦回過神來,對面神态嬌弱可憐的桃花兒一如記憶中,那張粉嫩小嘴也如當年——
“歲公子當年不告而别,可叫奴難過。
承蒙歲公子相救,奴本想以身相許,不求富貴恩寵,隻求能長伴公子身邊,斟茶研磨,便是為奴為婢也使得。
”
也如當年那般……令人頭疼。
少年歲見本擔心她是個妖,心生歹念要害人,才插手了這件事,結果就惹上了個麻煩。
他在這城裡待了三日,這畫皮妖就纏了他三日,變換了各種容貌性情甚至性别來纏着他,話裡話外都脫不開“以身相許”四個字,聽得他隻覺腦袋都大了一圈,終于是受不了了,第四天一大早天還未亮透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沒想到許多年之後,沈知弦會在這裡又見到她。
畫皮妖自己能變換萬千,一雙眼也能看破許多幻術,方才她擡頭一瞥的時候,沈知弦就知道自己那簡單的幻術被看破了。
桃花兒還在講個不停,沈知弦頭疼地捏了捏眉心,無奈道:“好了,别說了,我家小徒弟要生氣了。
”
身旁這小刺猬散發出來的冷氣都要将他凍着了,那一身刺悄悄地都豎起來了,畫皮妖再繼續念叨下去,沈知弦毫不懷疑她要被小刺猬紮一身窟窿。
畫皮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瑾,意猶未盡地止住了這個話題,笑意盈盈道:“許久未見,總該叙叙舊的。
歲公子和這位……”她頓了頓。
沈知弦隻道了個“晏”字,便沒說話,畫皮妖柔情潋滟的眸眨了眨,從善如流:“歲公子和晏公子且進屋一叙罷。
”
沈知弦無可奈何地回了屋,坐回原位,随手将之前落下的折扇撿回手裡捏着把玩。
這回晏瑾就緊緊地挨着他坐,一條手臂還搭在他腰間,無聲地宣告着主權。
桃花兒動作熟稔又優雅矜持地替他們斟酒。
沈知弦湊到晏瑾耳邊,小聲道:“畫皮妖能變換千百種樣貌,最擅模仿,你若是好奇,可激她給你變一變。
”
雖說是壓低了聲音,但沈知弦也沒太防着對面那畫皮妖,畢竟妖怪麼,耳聰目明本就異于常人,怎麼可能聽不見他這小聲嘀咕的。
桃花兒果然聽見了,她擱下酒壺,纖纖素手撫上面容,幽幽笑道:“晏公子喜歡哪一種?
”
晏瑾垂眸看酒盞,沒說話。
桃花兒也不介意他的冷漠,她站起身來,推門召人送來筆墨紙硯,在桌案上鋪開,輕車熟路地研墨作畫。
她畫得很快,手飛快地點墨落筆,不多時便畫好了。
擱下筆,她将一張近乎等人身的紙拈了起來。
沈知弦瞥了一眼,隻依稀看見是個盛裝美人兒,便被畫皮妖擡手召出來的霧氣遮蔽了視線。
畫皮妖換容貌,就像是普通人換衣衫,自然是要遮擋一二的。
片刻後,霧氣散去,之前那嬌弱可憐的桃花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雍容富貴的盛裝美人。
眉間點着牡丹花钿,唇邊是得體矜貴的笑容,十足的端莊,盛裝美人盈盈一禮,端莊道:“牡丹兒見過兩位公子。
這容貌,可尚能入兩位公子的眼?
”
沈知弦笑吟吟地飲了口酒,晏瑾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不為所動。
畫皮妖見兩人沒反應,眼珠子一轉,又鋪開了新的一張紙。
美人有千千萬萬種,畫皮妖隻要有筆有紙,便能模仿着換出千千萬萬種面容姿态來。
她提筆落墨,不多時,又換了四五張各具風情的美人臉,每張臉都對應着一個花名。
沈知弦笑吟吟依舊,慢悠悠地啜着酒,晏瑾幹脆已經不看她了,專心替沈知弦斟酒。
沈知弦酒盞一空,晏瑾便又替他斟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