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自誇自己掘墓手藝好呢,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發現了――不過他想禹宣肯定不會發現的是,發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個是當朝夔王,而另一個就是他來求助的捕頭。
禹宣當然不知道自己面前這個正一臉複雜表情的周少捕頭就是犯人,隻緩緩說道:“我想,成都府所有人都知道,黃郡守廉潔清正,墓葬中多是筆墨書籍,哪有盜墓賊會瞄中這樣的墓穴?”
周子秦正義浩然地點頭:“沒錯!禹兄弟說的是!我想此事必有蹊跷!”
黃梓瑕低頭默然不語,隻望着旁邊的竹枝發呆。
李舒白将那竹枝拉下,細細地觀看上面的脈絡,仿佛那上面有金玉真言似的。
周子秦瞄瞄他們兩人,見神情都是幽微沉郁,滴水不漏,也并未出聲幫自己說話,隻好反問禹宣:“那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為什麼盜掘黃郡守的墓葬?”
禹宣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總是有原因的吧――比如說,想要借此對新任郡守不利;或者,周捕頭應該也知道,黃郡守的女兒黃梓瑕出逃後,至今沒有音訊。或許有人想要借此将黃梓瑕引出,以對其不利?”
一提到黃梓瑕,周子秦頓時大驚:“不會吧?有這樣的用意?”
“我不知道……隻是,我希望周捕頭幫我留意一下,是否有這樣行蹤不軌的惡徒。或者……”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聲音微微地揚起來,“讓黃梓瑕知道,可能背後有一股她還看不見的勢力,準備對付她。”
“哦……我們會注意的,衙門一定會多加注意,妥善保護黃郡守的墳墓。”周子秦說着,偷偷向黃梓瑕和李舒白擠擠眼,意思是“你看,這人想得真多,卻想不到是我們做的,哈哈哈!”
而黃梓瑕卻沒有理會他這個小表情,她站在竹林之中,在蕭蕭的風中思索片刻,然後擡頭看向禹宣,目光平靜而澄澈:“多謝你好意轉告,也多謝你為黃梓瑕的安危着想。但此事……我想背後可能并沒有什麼勢力介入,無需太過擔憂。”
他不解地望向她。
她将目光轉向别處,說:“是我們做的。”
禹宣頓時愕然,甚至連腳步都不穩,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喉口擠出幾個艱澀的字,幾不成句:“你……你們去挖黃郡守和其他人的墳墓?”
黃梓瑕點了點頭,說:“是。我們還找到了,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确鑿證據。”
禹宣瞪着她,口中喃喃又問了一遍:“你親手去挖……黃家親人的墳墓?”
“其實崇古那天生病了,沒有去,是我為了重新驗屍翻案,所以和……所以我一個人去的。”周子秦把李舒白掩飾了,得意地說,“我的手腳很幹淨吧?挖開墳墓驗屍完畢之後,我又全部重新砌了一遍。如果你不是天天去掃墓的話,我敢保證,兩三天後,或者隻需要一場雨,就再也沒有人能發現蛛絲馬迹了。”
他自吹自擂,禹宣卻壓根兒也沒理會他,隻大步走上前去,擡手按住黃梓瑕的肩,緊緊地盯着她問:“重新驗屍的結果如何?你所說的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确鑿證據又是什麼?真兇是誰?如何殺人的?為什麼要栽贓嫁禍?嫁禍的手法又是什麼?”
黃梓瑕見他那雙一貫明淨清澈的眼中瞬間布滿皿絲,幾乎失去了理智,隻能歎了一口氣,說:“你冷靜點,我還沒找到真兇。”
“但你……已經證明清白?”他又追問。
黃梓瑕默然凝視着他,慢慢将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卻并不說話。
李舒白轉頭看周子秦,問:“子秦,我剛剛沒注意,溫陽房内那幅繡球花,畫了幾瓣花朵?”
周子秦頓時臉上汗都下來了:“啊?這個和本案……有關系麼?”
“沒關系,但本王想去數一數。”他說着,轉身便走了。
周子秦隻好苦着臉對黃梓瑕揮揮手,趕緊快步跟上他。
黃梓瑕見李舒白離去的腳步輕捷,便安心地收回目光,對禹宣點頭說:“是,我親人緻死的原因,不是砒霜。”
“不是砒霜?難道說……”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依然無法避免震驚,隻能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驚駭,懊悔,欣喜與恐懼交織成複雜的激流,讓他幾乎站不穩身子。
直到無意識地連退了兩步,後背抵上一叢竹子,禹宣才靠在竹子上,目光虛浮而悲怆,盯着黃梓瑕顫聲問:“我……我錯了?”
黃梓瑕凝望着他,神情平靜地說道:“是。雖然我買過砒霜,雖然你說曾看見我拿着那包砒霜,面露怪異的神情,但這一切,都與我親人的死無關――因為他們并不死于砒霜之下。”
“我……冤枉了你。”他茫然地重複着,身體瑟瑟發抖。
“是。而你不相信我,将我給你寫的情書作為罪證,親手給我加諸了難以洗清的罪名。”黃梓瑕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她定定地直視他,聲音低沉而平靜,“不過幸好,我們已經發現了難以辯駁的事實真相,總有一天能洗清冤屈。”
禹宣睜大一雙眼睛,怔怔地盯着她。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瞳孔明淨,全身披滿盛夏的生機。日光照在她的身上,隻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明亮灼眼,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眼。
因為眼睛的疼痛,他擡起手背,遮住了自己面前的她,也遮住了自己眼前薄薄的朦胧,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的失控與悔恨。
他想起自己那時的怨恨,恨她一瞬之間破壞了自己的家――在他流浪了多年之後,終于尋到的一角庇蔭,一縷溫暖,卻被自己所愛的人親手破壞。他的腦中揮之不去,白天黑夜都是她捏着那包砒霜的樣子,她那時冰冷而詭異的神情……那些愛便轉成了濃黑的污皿,鋪天蓋地将他淹沒,讓他的神智都不清醒。等他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身在節度府,那封情書,已經呈在範應錫的案頭。
他靠在身後的竹子上,隻覺得一身都是虛汗,命運在他眼前的世界中劈下兩個幻影,讓他顫抖着,兇口如鈍刀割肉,痛到無法自拔。
一個幻影,是他十六歲那年初夏,看見赤腳踩在泥濘之中的黃梓瑕,日光恍惚暈紅,整個天地被染成皿也似的顔色。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美麗得如此不祥。
而另一個,則是他十四歲那年,睜開眼睛看見日光從破舊的窗棂外照進來,周圍靜得可怕,毫無聲息。他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然後看見斑駁的泥牆上,暈紅的日光映着他母親的人影,從梁上懸挂下來,似乎還在輕輕晃蕩。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遇見了什麼人,永别了什麼人,似乎都是一樣的顔色,于是,也分不清這命運到底是喜是悲,這眼前大團的鮮紅色,是皿迹還是光明。
黃梓瑕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恍惚響起:“我已經将當時府中人全都調查了一遍,尚未找到有嫌疑的人。因此,如今先着手調查的,是松花裡傅宅的殺人案。”
禹宣用力地呼吸着,兇口急劇起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聲音略微顫抖,但畢竟還是勉強能成聲了:“你說,你已經證明自己不是兇手,因為……那不是砒霜的毒?”
“是鸩毒,發作時的狀況,與砒霜十分相似,所以就連成都府最著名的老仵作,也多次驗錯。”黃梓瑕點頭。
他望着她,許久,又問:“那麼鸩毒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放進去的?若是鸩毒的話,你要在路上不動聲色加一點,豈不是比砒霜更加簡便?”
黃梓瑕反駁道:“我并無任何方法弄到鸩毒!這種毒藥隻在宮廷流傳,民間鮮少發現。而且,故意用死後模樣相同的鸩毒來造成砒霜毒發假象的,必定是他人要栽贓嫁禍給我。”
“那麼……那封信又如何解釋?”他的聲音,微顫中含着一絲猶疑,讓她知道,他始終還是無法徹底相信自己。
黃梓瑕愣了愣,想起了她當初在龍州時寫給禹宣的信,便說道:“那封信……隻是我随意發散,你多心而已。”
“是麼……”他說着,但終究,望着她的神情還是和緩了,“或許,我之前執着認定你是兇手,大約是我錯了……若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來找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将義父義母的死,弄清楚。”
“嗯,還有松花裡殉情案,此案中有些事情,我确實需要你幫忙。畢竟,這樁案子中,有一個死者也是你認識的人。”黃梓瑕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這回的松花裡傅宅案子,可能與我爹娘的事情有關。因為……所用的毒,是一樣的。”
“鸩毒難道真的如此稀少?”他問。
她點頭,說:“對。”
禹宣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等着眼前那一陣昏黑過去,然後才說:“溫陽與我交往不多,但之前曾在同一個詩會中,偶有碰面。”
黃梓瑕便問:“你對他與傅辛阮交往的事情,知曉嗎?”
禹宣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什麼,問:“聽說……他是和一個歌伎,殉情自殺?”
黃梓瑕點頭,又問:“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溫陽平時在人前沉默寡言,但私底下……風評不好。”
“什麼風評呢?”黃梓瑕又追問。
禹宣欲言又止,但見她一直沒有放棄,才說:“他私行不端,是以我對他敬而遠之。”
黃梓瑕心下了然,大約是溫陽出入花柳之地被人發現,以禹宣這種個性,自然不會與他來往。
“那麼,其他人也知道溫陽的所作所為嗎?”
禹宣搖頭道:“應該不多,不然我們那個詩會的人大多潔身自好,怎麼會與這種人厮混呢?”
黃梓瑕點頭,又想起一事,便問:“你如今,常去廣度寺沐善法師那邊?”
禹宣點頭,說道:“世事無常,諸行多變。我近來常看佛經,覺天地浩瀚,身如芥子,凡人在世所受苦難,不過芥子之上微小塵埃。有時候想想,也能暫得一時解脫。”
“但終究隻是一時而已,不是嗎?唯有查明真相,祭奠親人,才能得永久安甯。”
禹宣凝視着她倔強的面容,輕聲說道:“是,阿瑕,我終究不如你洞明透徹。”
“我不洞明,也不透徹,我對出世沒興趣。”黃梓瑕搖頭道,“這世間,苦難也好,歡喜也罷,我從來不想逃離。該來則來,是好是壞,我必将正面迎擊,不到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永不放棄。”
禹宣默然點頭,兩人站在竹林之中,聽着周圍流水潺潺,一時無言。
巷子的另一邊,李舒白與周子秦已經折返。
李舒白神情平靜地看向黃梓瑕,說:“走吧。”
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問黃梓瑕:“你知道那幅畫上有幾片花瓣嗎?”
黃梓瑕頭也不回,淡淡地說:“許多片。”
“哎,你這樣的态度,可注定成不了黃梓瑕那樣的神探哦!黃梓瑕對案發現場的每一寸、每一絲可都是了如指掌的,哪像你這樣啊,态度不端正嘛……”
禹宣向他們行了一禮,帶着東西離開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選擇了聽而不聞,徑自上馬往前走。
周子秦無奈地撅起嘴,喃喃:“崇古你這個小心眼,不如黃梓瑕就不如嘛,還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