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尋把花珀放在掌心,靜靜地看着。
殷南昭為什麼沒有扔掉它?
她當時隻是用這種方法表示,美麗的諾言猶如琥珀中的花朵,絕不會随時光凋零。
殷南昭連她的感情都不肯要,為什麼還要留着她的諾言?
她忽然想起,在岩林的地穴裡千旭說過的話:“我愛你!
比你能感受到的更愛,否則我不會在這裡。
”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句話其實參雜了殷南昭的語氣,如果隻是千旭,陪她去岩林理所當然,沒有“否則”。
殷南昭不是千旭,但千旭的确在他身體内存在過。
駱尋鼻子發酸,雖然依舊意難平、氣難消,但是,她不想再用盲目的生氣、消極的悲傷,去解決問題了。
一株迷思花會開出兩種花,清幽素雅的藍色小花,冷豔瑰麗的紅色大花,既然看花分不出真假,就去尋根究底,把藏在泥土深處的根挖出來。
駱尋走到醫療艙旁,盯着殷南昭的臉看。
因為大量失皿,他的臉色透着病态的蒼白。
眼睛閉着,看上去不再那麼冷酷淩厲,依稀有了幾分千旭的樣子。
可是,薄薄的嘴唇依舊緊抿,透着堅毅強悍。
駱尋忍不住伸出手,想揉揉他的嘴角,讓它變得像記憶中一樣溫暖柔和。
殷南昭突然睜開眼睛,漆黑的瞳孔像是寒星,冷冷地盯着駱尋。
駱尋的手指正在揉他的嘴角,一下子懵了。
“我不是千旭。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氣息拂過駱尋的指尖。
駱尋漲紅了臉,卻沒有收回手,順着下巴往下摸,停在了鎖骨處,“我的記憶中,這裡、這裡……都是他。
”
殷南昭眼神一暗,“駱尋,我是殷南昭,不是千旭。
如果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他,注定會失望。
”
駱尋攤開手掌,茶色的琥珀包裹着藍色的迷思花,跨越了悠悠時光靜靜開放在掌心,“如果你不是千旭,為什麼千旭的東西在你身上?
”
殷南昭盯着花珀,目光深沉晦澀,“以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我不是千旭。
”
駱尋克制着悲傷,平靜地說:“殷南昭,我知道你不是千旭,但我心裡的困惑隻有你能解釋。
”
殷南昭擡眸看向她,“你想知道什麼?
”
四目相對,猶如陌上初相逢,可往事已如昨夜煙火。
駱尋心潮翻湧,卻在回首時恍惚了。
她想知道什麼?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
第一次和千旭相遇,是偶然。
早在她來奧丁前,殷南昭就已經改容易貌在阿麗卡塔生命研究院治病了。
殷南昭對所有人隐瞞了身份,并不是特意針對她。
隻不過,之後他的确順水推舟,利用了千旭的身份,讓她放下戒備。
那個時候,她的行為和他們預期不同。
人人都懷疑她會和阿爾帝國裡應外合,做出不利于奧丁聯邦的事。
殷南昭肯定也想弄明白她是不是居心叵測。
當她把他當成溫暖的光源,莽撞地靠近時,他順勢而為,觀察她的所作所為。
當紫宴、封林他們都漸漸放下疑心時,他卻看出她隻是把阿麗卡塔當成人生的中轉站,并沒有視作家園、打算長居。
她甚至傻乎乎地發訊息,親口告訴他,她申請參與基因研究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能有一技之長,方便将來離開奧丁時可以不餓肚子。
殷南昭明明知道她有異心,但他心思詭異,行事出乎意料。
如果是棕離,肯定會全力扼殺;如果是紫宴,肯定會暗中阻止;如果是辰砂,肯定會冷漠相對;就算是最溫和的封林,如果知道她根本沒打算留在奧丁聯邦,也肯定不會友善對待。
可是,殷南昭竟然沒有絲毫介意,反而大度配合、全力支持。
她申請加入生命研究院,他投下關鍵的一票,幫她實現願望。
她怕保不住工作,他提醒她可以去醫學院學習,讓楚墨開綠燈放行。
她想提升體能,他做她的老師,嚴格訓練她。
她想了解阿麗卡塔,他帶她四處旅行,讓她熟悉阿麗卡塔的風土人情。
……
所有這一切,并不是因為殷南昭相信她,而是因為他相信自己。
他就像一個強大自信的獵人,明知道她是狼崽子,依舊精心飼養,想要馴化她。
他任由她茁壯成長,一日日變得強大。
如果能養熟,為他所用自然好,養不熟也不怕,大不了等着她亮出獠牙的一刻,一槍擊斃。
幸虧她從沒有動過其它念頭,一心一意隻顧着往前跑。
十年時光,水滴石穿。
可殷南昭心如寒鐵,依舊沒有相信她。
在歡迎執政官歸來的晚宴上,蝴蝶兵團刺殺他。
其他人為了捉拿刺客,忽略了一直安分守己的她,但殷南昭沒有。
他肯定看到了她被劫持,卻沒有阻止,将計就計地讓劫匪帶走了她。
他尾随在後、藏身暗中,看着她被毆打,看着她拼死掙紮,直到她要和劫匪同歸于盡的最後一刻,千旭才現身救下她。
應該直到那一刻,殷南昭才真正相信了她,判定她不會危害奧丁聯邦。
幾千個日子,點點滴滴,彙聚成璀璨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人生。
她真的被千旭馴化了,真正愛上了阿麗卡塔。
當她告訴千旭,決定留下定居時,殷南昭覺得千旭的任務已經完成,打算功成身退。
正好碰到他自己病發、她的身份被棕離揭穿,殷南昭趁機提出絕交,想要結束這次的角色扮演。
可是,殷南昭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他眼中的小玩意,他想要為奧丁聯邦馴化的小狼崽,竟然愛上了他扮演的角色。
殷南昭應該覺得很荒謬吧?
他一再拒絕,她卻不但沒有退縮,反而糾纏不休。
她傻乎乎地向他坦白她是假公主,請求他和她私奔,逼得他不得不殺了千旭,斷絕她的念頭。
……
往事清晰如昨,從心頭一一掠過,曾經的無數疑問,竟然都不想問了。
就算殷南昭親口承認了又如何?
一聲“對不起”,是能抹去情窦初開時的心悸歡喜,還是能抹平痛失愛人時的肝腸寸斷?
駱尋輕聲說:“隻有一個問題,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在岩林裡殺死千旭,為什麼還要讓千旭告訴我喜歡我?
”
殷南昭沉默。
駱尋都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時,卻聽到他淡淡說:“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我本來就是魔鬼。
”
駱尋心如針紮,笑着歎氣,“壞得這麼理直氣壯,你的确不是千旭。
”
殷南昭一言不發。
駱尋說:“我剛知道真相時,很憤怒難過,想要恢複記憶,跟着葉玠永遠離開阿麗卡塔。
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是在變相自殺,懦弱得不像是我。
大概……我真的很愛千旭。
”
殷南昭再次冷聲說:“我不是千旭。
”
駱尋譏笑,“這句話你已經強調了無數遍,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
殷南昭垂下眼眸,淡淡說:“我害怕你看到我的臉就忘記了我做過的事。
我是魔鬼心殷南昭,不是陽光溫暖、幹淨美好的千旭。
”
駱尋臉上的笑淡去。
她彎下身子,趴在醫療艙邊,盯着殷南昭的臉,“放心,我知道你不是千旭,沒打算把你當成他的替代品。
我愛的是千旭,不是你。
”
殷南昭緩緩擡眸,安靜地看着她。
兩人臉臉相對,近在咫尺,都在對方黑漆漆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曾經,耳鬓厮磨、親密無間,最熟悉的面容。
現在,咫尺天涯、疏遠淡漠,最陌生的眼神。
殷南昭忽地笑了,“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