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所長神神秘秘地湊近他,壓低聲音說:“天知道這姑娘是哪路神仙,上面大半夜派人上我家敲門,讓我親自過來放人。”
李超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緩了神:“那他們三個怎麼辦?”
“嚴辦哪!”馬所長打了個哈欠,不耐地擺擺手,“就他們那些事情,早該好好喝一壺了。”
三人出了大門,被門外的寒氣凍得一哆嗦。
“下雪了?”管小潮吸了吸鼻子,望着台階下空曠的大馬路,愣愣地說。
隻半宿時間,外面竟已薄薄地積了一層雪。天還沒有大亮,遠處仍是一片溟蒙,然而近前的雪光卻映得他們眼睛發痛。
甯以沫暗想,無怪前一日陰霾壓城,讓人心裡不受用,原來是要下雪。她仰臉看天,下意識地伸手,幾點鹽屑子似的雪花落在指尖,給她冰冷的手指上添了點清涼。
美莎縮了縮脖子,攏緊大衣,跺了下腳:“完了,這鬼天估計打不上車了。”
管小潮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栗暴:“能出來就不錯了,還打車,往學校走吧,我請客吃早飯。”
他的話音剛落,台階下的街邊,驟然亮起了一片暖黃明亮的燈光。
那光亮得極突兀,像是誰猛不丁按下了舞台的主光源,唬得三人一愣,這才注意到街道邊竟泊了一輛車。
此時,密密麻麻的雪花被那車燈照得顯現了行藏,急促地舞動着。
“媽呀,加長國賓啊,靠,别是邁巴赫吧?”管小潮往手心裡呵了口氣,轉臉看向以沫,“抓緊看幾眼,這車可不容易見。”
卻見甯以沫一臉不安地望着那車,像是見到了什麼不該見的東西。
與此同時,後排的車門無聲洞開,一個男人從車裡躬身而出,一把黑傘“砰”地在他頭頂撐開。那人撐着傘,不徐不疾地拾級而上,傘沿壓得很低,辨不得面容,但見他身形挺拔秀颀,頭頸微微昂出些傲然的弧度,透着點不同常人的氣度。
甯以沫定定地看着那個身影,雙肩微微發着顫,雙腳像灌了鉛似的墜着。
那人在離他們兩級台階開外的地方頓住了腳步,饒是地理位置居下,仍高出了他們三人一點。
美莎停下放在嘴邊呵氣的手,訝然望着來人,下一秒,那人将傘往後一傾,從傘下擡起一張格外醒目的臉。
甯以沫瞳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眯着雙深沉如水的鳳眼,隔雪看了甯以沫好一會兒,才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以沫啊,好久不見了。”
聲線低沉,倒像是句歎息。
甯以沫唇動了動,将所有該收拾好的情緒收拾好,老老實實地低聲喊了句:“哥哥。”
“還是穿這麼少,你就真的不怕冷嗎?”
男人微蹙着眉,解下脖子上的圍巾,不由分說地給她圍上,妥帖地系好,頓了頓,伸手拍去她肩上落的雪粒子。
甯以沫緩緩擡頭看他,窸窸窣窣的雪越下越大,幾乎漫漶了他的容顔。此情此景下相見,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
暖氣襲人的車上,坐在後排的三人都有些惴惴。
管小潮一邊端正坐着,一邊拿眼睛掃車裡的裝備。
甯以沫見氣氛實在尴尬,隻好開腔:“我們到明珠路三十五号的财經大學。這兩個是我的朋友,陳美莎、管小潮。”
“幸會。”前排的人沒有回頭,淡然緻候。
甯以沫繼而又向管小潮介紹道:“這是我哥哥,辜徐行。”
“啊,你就是那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甯以沫已經不動聲色地踩了他一腳。
管小潮識趣地閉嘴,讪笑道:“幸……幸會。”
說完他差點沒掐自己一把,這詞兒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膈應人呢?
美莎倒比甯以沫還大方些,笑吟吟地将尖下巴往前排一送,透過後視鏡打量他:“你是以沫的哥哥?親的嗎?我怎麼沒聽以沫提起過?以沫叫你哥,我也叫你哥吧。”
後視鏡裡,那雙靜川明波似的透亮眼睛一擡,銳利的目光便落在美莎臉上。他雖隻是那麼淡淡地瞧着她,卻瞧得她後背冒了絲涼氣——那目光像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似的。
管小潮見要冷場,一把将美莎拽回椅子上坐着:“廢話啊,你家親哥姓李,你姓陳啊?”
美莎白了他一眼沒說話。管小潮又說了些插科打诨的話,才把僵冷的氣氛緩和了些。
車到财經大學時,管小潮暗暗松了口氣,跟前排的辜徐行道完謝,拉着美莎匆匆下了車,坐在最裡面的甯以沫一邊往車外鑽一邊想告别台詞,不料人剛到車門邊,便被前排的辜徐行叫住,口吻一如既往的不容反抗:“以沫,你留下。”
以沫隻得朝管小潮他們丢下一句“你們先回去吧”,老實縮回車裡,緘口坐着,倒像前面坐的,是一位嚴父。
等到車子開遠,美莎望着車開走的方向罵了一句:“傲什麼傲?”說着,她撩了撩一頭濃密的鬈發,迎着破曉的晨光吸了吸鼻子,“跩得二五八萬似的,以為自己是誰?”
風情萬種的她從未在男人那裡受過這樣的冷落,自尊心頗受打擊,此時恨不得把那個辜徐行生吞活剝了。
管小潮出神地說:“人家開京A8不跩,誰跩?”
“京A8又怎麼了?”
“挂這個牌的人,不是行走‘尚書房’的顯貴,就是真正的貴族紳士,再不濟也得是一高幹家的衙内。一句話,不是自己牛就是爹媽牛。看八卦不?炒得轟轟烈烈的京城四少,未必配給剛才那小子提鞋啊……”說到這裡,管小潮又是一陣心神激蕩,“有這樣一個哥哥,甭管是不是親的,能混成今天這慘樣,以沫也是一朵奇葩啊!”
美莎若有所思地站在寒風裡發了會兒呆,丢下管小潮,徑自往大門裡走了去。
管小潮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小狐狸,又在尋思什麼呢?唉,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來猜去也不明白……回去補覺咯。”
下了車,甯以沫低頭跟辜徐行走進遠洋賓館。
剛進門,已經有工作人員迎了上來,衆星拱月地将他二人帶到了頂層套房門口,領頭的經理識趣地沒有啰唆打擾,很快就帶人告辭了。
進了門,辜徐行将外套脫去挂好,露出淺藍色襯衣包裹的清颀身體,他一邊走一邊解着襯衫領口第二個扣子。
甯以沫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們果然已經分開太久了,她竟不知何時起,他也開始穿白色以外的顔色了。
她正胡思亂想着,忽然感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臉上,擡頭一看,隻見辜徐行已經在沙發上坐定了,此時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暖黃的燈光将他臉部陽剛的線條凸顯得格外清晰,一雙淩厲的修眉下,雙眼在燈影下透着些陰翳。
甯以沫不敢和他的眼睛對視,眼神閃爍了幾下,落在他緊抿的唇上。她一看他的架勢就知道秋後算賬的時刻到了,忙往痛裡掐自己的手心,以便能及時紅着眼圈回話。
算着時間,看吓也吓夠了,辜徐行拿出手機,起身步向陽台。
甯以沫一動不敢動地站在原地,站了近半個小時,也不見他的電話有停的意思。她不由得腹诽,這麼多年了,他的氣量不見大,磨人的耐心倒是比以前好了。
一宿沒睡的她在這暖氣房裡一醺,隻恨不得能就地躺下,她小幅度地活動了下肩膀,又屈了屈膝,見他背對着她了,忙彎腰去揉膝蓋,不料剛一起身,就見那人站在門外,不冷不熱地盯着她。
他随手掩上陽台門,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放,終于開了口:“甯以沫,我怎麼不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是去賣蘭州拉面啊?”
甯以沫的耳朵尖瞬間就紅了。
“你看看你,哪裡還有小時候的樣子?”
面具一旦拿下,辜徐行的樣子也并不比任何一個苦心孤詣、要把妹妹教育成四有青年的哥哥更脫俗些。
“挂科、不積極考研、不認真找工作就算了,居然淪落到和那樣一群人打架!”他深吸了一口氣,“打架也就算了,還差點把自己弄坐牢!你看看這些,哪一件是女孩子會做的?”
甯以沫哪裡敢和他頂嘴,他罵,她就低頭,他再罵,她就再低頭。直到甯以沫的下巴快戳進兇口,辜徐行才頓住了。
甯以沫估摸着他心軟了,半擡起頭,駕輕就熟地含了點淚光說:“哥哥,我知道錯了。”
辜徐行冷眼望了她好一會兒,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挑。搖了搖頭,他和緩了語氣說:“你啊,就是認錯态度好,抗罵,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甯以沫聞言,偷偷地瞄了眼他,但見他眼中陰翳盡散,知道這一劫又算是過去了。
“過來。”
甯以沫往前走了幾步,離他遠遠地站着。
“再過來點。”
她隻好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冷不丁地擡手,拇指在她右臉頰的淤傷處輕輕撫了撫,聲音柔和得有點不像話:“還疼嗎?”
乍然嗅到他指間熟悉的氣息,甯以沫全身神經都緊繃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忙機械地搖了搖頭。
“去洗個澡,選個房間睡一覺吧。”
甯以沫如聆天聽,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什麼時候回北京?”
“下午。”
甯以沫一口氣還沒松完,那邊已經用不容違抗的口吻補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
見甯以沫半天沒有回音,他訝然回頭,卻見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一張臉繃得有些異常。
“我剛給你聯系了一家銀行,後天面試完上班。”辜徐行格外耐心地解釋。
像忽然換了個人一般,甯以沫用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說:“我不去。”
房内的氣氛倏然冷了下來。
辜徐行像是不确定剛才聽到的,慢慢轉過身看着她,她避開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說:“我不去北京。哥哥,你不能總這樣控制我的人生。我已經長大了,能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辜徐行深呼吸了幾口氣,竭力冷靜地說:“你當初選擇一個人留在聿城,說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可是甯以沫,你睜大眼睛看看現狀,這就是你所謂的負責的人生嗎?”
甯以沫抿緊唇線:“我知道在你看來,我現在的生活糟透了,可是哥哥,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就算再不堪,這也是我要走的路,要過的人生。”
明明是傷人的話,甯以沫自己倒先紅了眼圈。
辜徐行閉了閉眼,壓住一口氣:“我半夜收到你短信的時候,不知道多開心,我以為你終于懂事了,不跟我們鬧别扭了。沒想到我巴巴地趕來這裡,竟然是自作多情。也許你需要的,不過是我一個放人的電話。”
甯以沫感覺自己的眼淚在眼睛裡轉啊轉的,緊握的十指處,關節都有些發白。
“七年前,你說要和我們劃清界限,我當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一切由着你,可是以沫,你不覺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長了?”
甯以沫哽咽了一下,一邊解脖子上的圍巾一邊說:“哥哥,請你不要拿叛逆期說事,我已經二十二歲了,不是十二歲。今天的事情,很感謝你能來幫忙。我學校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她将圍巾往辜徐行面前一遞,轉身欲走,不料手臂卻被他緊緊抓住。辜徐行往後用力拽了她一下,她便踉跄地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氣息因怒氣蒸騰而出,是記憶裡幹淨而蓬勃的清香,然而這味道卻讓她恐懼得想奪路而逃,她用盡全身力氣想從他遒勁的臂彎裡掙脫,卻哪裡敵得過他的力道?
“我不管你多少歲,隻要我在一天,就要為你負一天責,由不得你亂來。”他明顯動了真怒,喘着粗氣将她拉到沙發邊按坐下,“你指責我控制你的人生,我既擔了這個名,就不怕讓你看看,什麼叫做真的控制。”
甯以沫不敢在他怒火正當頭時和他正面沖突,僵僵地坐在沙發裡,抿着嘴不說話。
辜徐行将身體投進沙發裡,襯衫下的兇膛劇烈起伏着,他一手搭着着沙發背,一手胡亂摸出電視的遙控,閃了幾下,将畫面定格在一個相對安靜的頻道上。
驟然響起的人聲沖淡了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兩人各守一隅,默然對峙。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扮演一隻溫順小貓的角色,他已經習慣這隻貓懶洋洋地趴在他腿上曬太陽的情景,卻從未想過這隻那麼親他、黏他的貓有天會真的朝他揚起反抗的利爪。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杯溫水遞到了甯以沫面前。
甯以沫機械地接過那杯水,手心裡傳來的溫度反倒讓她整個人顫抖了起來。她望着水面因她顫抖生出的縠紋,定了定神,緊握着那杯子說:“哥哥,你其實從來沒有正視過我們的關系,你對我好,隻是因為你内疚,但是當年的傷害早過去了。是,我是少了半截拇指,可是那裡早已經不疼了。我們已經不是小時候了,我現在是江甯的女朋友,以後能為我人生負責的人,隻有他。”
房間裡靜了靜,電視上斑駁陸離的燈光激烈地頻閃着,各色光線在辜徐行臉上明滅交替,他的臉色很白,神情透着一股疲憊。他垂下頭,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謂地笑了,那笑像暗夜裡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暫。
“看來,你真的長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頓了頓,他虛弱地揮了下手:“你走吧。”
甯以沫一言不發地起身,頭也不回地開門、關門。門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淚才像一條線似的滑落。身體裡,像有什麼被掏空了一般,她輕輕靠着那厚實的暗紅桃心木門滑下,倚坐在那裡。
緊握的左手緩緩攤開,一隻少了半截的拇指猙獰而無辜地躺在她的掌心裡。
有時候,人是一種很善于忘記疼痛的動物,如果沒有什麼痕迹留在那裡提醒他們,也許很多在當時看來極其慘痛的事情,就真的會被丢失在時光之外,不知所終。
甯以沫誠然是不幸的,因為她所受過的每一次傷害都會在身體上留下無法愈合的痕迹,比如這少了半截的拇指。她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隻要她的手還要動,就會有個東西提醒她,那段歲月在那裡,那個人也在那裡,就像她對他的記憶,永不磨滅,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