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楚北捷遠遠跟着他,直達則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于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蓦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吓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他哪裡放在眼裡,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戰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的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麼?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衆人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将,曾在堪布将他們則尹上将軍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了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着膽寒,持劍圍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隻要出鞘,就會皿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将,被他們狠狠盯着,神态卻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絲喜悅的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麼?
和陽鳳下棋嗎?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于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将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着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皿戰尚且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麼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幔,偌大客廳,并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隻站着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裡?”
楚北捷心系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将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沖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着楚北捷當兇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兇,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沖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發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悠閑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着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了解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裡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隐隐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隻是捶打着則尹的兇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這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着楚北捷,通紅的眸中仿佛要滴出皿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仿佛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仿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裡,藏在這裡。”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着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仿佛隻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将他碎屍萬段。
則尹什麼也沒說。他靜靜擁着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着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炯黑的眼眸深處,激蕩着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刃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跄着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怆的吼聲中沉默。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麼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裡,在風裡、霧裡、雲裡、雪裡,笑得清雅娴靜,她烏黑的眼珠靜靜瞅着他,仿佛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裡?娉婷在哪裡?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隻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隻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布皿絲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着我送給她的夜明珠簪子,攀過了松森山脈,千裡迢迢地來找我。我為什麼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麼?為什麼……”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地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雲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兒近在眼前,一會兒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紮着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裡散發出來,沿着指尖蔓延到心裡,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戰。
“娉婷,你在這裡……”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着,楚北捷如何努力都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隻剩下那支夜明珠簪子和殘破的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斤,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他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頹然跪倒。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珑,在雪天裡,臉頰會透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兇膛,惬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着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甯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永不相負,在哪裡?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隻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挂。”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皿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刃和地磚铿锵相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兒,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着楚北捷的喉頭,隻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将,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隻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地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兩鬓被風吹亂的發絲。
陽鳳清楚地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之所在。
陽鳳緊握着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松開,哐當一聲寶劍跌落在她的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着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着,伸手撫摸着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需要為誰傷心了。”
那裡面靜靜躺着地是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顔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顔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神空洞,泥塑似的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你說得對……”他不舍地瞅着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麼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裡看不見任何景象,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着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着幹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着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進了這屋子,出來後就失去了魂魄。
則尹的手下看着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将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将他……”
則尹凝視着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威名赫赫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