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親衛們嚴陣以待,侍女們噤若寒蟬。偌大的隐居别院,一日之間變得靜悄悄,連帶少了信鴿咕咕的叫聲,更是死一般的安靜。
沒人大聲咳嗽,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是踮起腳尖,唯恐就那麼一聲聲響,惹來四周敵人的瞬間強攻。
娉婷頭一次坐在楚北捷的書房裡。
略略将案頭的一摞摞公文翻看一遍,上面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軍國大事誤時延工的,語氣沉沉一股讓人心頭承受不起的冷冽,遇上關系國計民生的,批言又顯得溫厚樸實。
偶爾有一兩張單獨的,似乎是楚北捷從前寫的詩詞,熟悉的字迹,沉穩卻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樣。
公文最下面露出潔白的一角,不知是什麼被主人小心地藏了起來。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幅描得極工整的畫。
畫面栩栩如生,用筆深淺得宜。
有樹,有湖,有雪,有琴,還有一個撫琴的人,穿着淡青的裙,讓風掠着幾縷青絲,笑靥如花。
那笑這般美,美得讓娉婷心也醉了。
癡癡看了半晌,竟舍不得将目光移開。
“白姑娘,案頭上那些是從前的公文和王爺的一些東西。你要的地圖和最近的奏報,我拿過來了。”
聽見楚漠然趕來的聲音,才收了飄遊四海的惬意魂魄。急忙打算将那圖放回原處,又忽地頓了頓,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懷裡。
擡頭看時,楚漠然已經抱着一堆東西進來了。
“這份就是大王令王爺趕回都城的親筆信箋。”楚漠然在書桌上展開綴着明黃流蘇的密信。
娉婷仔細從頭看下來,邊看邊道:“雲常北漠聯軍?則尹已去,北漠國的統帥不出若韓、森榮兩人,我看還是若韓的機會大一點。不過雲常……”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眼簾,讓她蓦然眼前一陣昏花,連忙眨了眨眼,定睛細瞧,卻仍是那個熟悉得讓她刺心的名字,一絲不苟地寫在那錦緞上。
一股錐心般的痛楚襲過心頭。
娉婷臉色白了三分,緩緩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問:“何俠被歸樂大王四處追捕,怎有可能統領雲常的兵馬,威脅東林邊境?”
楚漠然不免尴尬,解釋道:“何俠已經娶了耀天公主,成為雲常驸馬,手握雲常的兵權。這個消息天下皆知,隻是别院裡……王爺說了,白姑娘和何俠再沒有瓜葛,不必讓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她白色的臉頰宛如晶瑩的雪。
原來如此。
何俠已經成親。
何俠的妻子,就是雲常國的公主。
何俠已經利用他的婚事,謀求到了一筆雄厚的資本。
原來,他竟還不肯放過她。
或,他不肯放過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着深深的心痛心憂,多聰明也解不開的揪心的心結。
娉婷沉默不語,靜靜将東林大王的親筆信箋卷了起來,放到一邊,微微動了動唇,“邊境的仗是打不起來的。”
楚漠然奇道:“姑娘怎麼知道?”
娉婷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何俠已經來了。侵境一方的主帥不在沙場,仗又怎麼打得起來?”
楚漠然臉色一變,沉聲道:“這裡是東林境内,若何俠已經來到這裡,東林豈不已經大敗?”
“怎會有勝敗?不過是個一方占便宜一方不吃虧的交易。沒有東林王一路放行,何俠怎可能帶兵直逼别院?”娉婷苦笑着,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對手,竟是何俠。
與楚北捷旗鼓相當的當世名将。當初就因為有何俠在,東林才不敢對歸樂大舉進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計離間敬安王府和歸樂大王,迫何俠離開歸樂。
何俠心思缜密,動手前一定羅網密織,直到敵人不知不覺陷入包圍,才在最後一刻猛然發動攻擊,不讓敵人有絲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澀,恨不得大哭一場,唇角卻擠出一絲冷冷的笑意,“地形圖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勢均力敵,我們尚有掙紮的餘地,但這種情況下,已無一絲勝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楚漠然,又鎮定地道:“雖然沒有勝算,但我們也未必會輸。”
也不管楚漠然聽得一臉糊塗,娉婷徑自出了書房,步下台階。
她朝别院大門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麼,腳步漸漸緩了下來,略一思量,似乎改了主意,轉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紅薔都正不安地等着,見娉婷一路走過來,趕緊出了側屋,迎了上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娉婷瞅她們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裡都已着慌,也沒有時間安慰,隻是問:“這裡誰有绛紅色的裙子?”
“我有一條。”紅薔道。
“快拿來。”娉婷進了屋,又尋了梳子在手,滿頭青絲細細理順,直如一道黑得驚心動魄的瀑布。
“我幫你。”醉菊見她要梳發髻,走了過來想要接過梳子。
娉婷搖頭,“我自己來。”
對着鏡子,緩緩将頭發分成兩束,繞着指頭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兒就盤成一朵花似的發環。
娉婷對着鏡子看了看側面,不滿意地搖搖頭,又松了手,讓青絲重新垂下來。
紅薔已經找到了那條绛紅色裙子,拿過來遞到娉婷面前,道:“绛紅色的隻有這一條,但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這個顔色。”娉婷接了過去,摸一下布料,确實很薄,“幫我換上吧。”
“這麼冷的天,穿這個哪行?”醉菊皺眉道,“我有一條紫紅色的,雖然顔色不大一樣,但比這個暖和。”
娉婷斬釘截鐵道:“隻能是這個顔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讓人不敢違抗,隻得幫她換上。還是雪天,雖在屋内,但娉婷脫下貼身的小襖,還是猛地打了幾個哆嗦。醉菊連忙取了一件帶毛邊的大披風将她裹起來。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聲道:“我還要梳頭。”
不要紅薔和醉菊幫忙,自行在鏡前盤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臉認真,十個指頭在發間左挑右捏,漸漸又用小束青絲卷成一朵朵精緻的黑色小花,兩旁的發卻隻是梳得服帖了,柔柔墜在頸項上,襯着白皙的肌膚,動人到了極點。
紅薔在一旁靜靜看着,歎道:“雖然好看,但也太麻煩了,虧姑娘手巧,要換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形、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裡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郁色,對着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并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是冷得厲害,遂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将自己藏在裡面,眼神飄了四周一圈,挺直腰杆,掀簾子走了出去。
楚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裹着,也可以看出她裡面穿得極單薄。
娉婷将雙手攏在披風内,擡頭瞧見楚漠然,并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徑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别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着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着外面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隐隐決然而來,後面跟着楚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架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邊城堡壘,在這裡對上那些縱橫沙場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裡面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衆親衛一驚,面面相觑。
楚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将,難道不知道隻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裡的抵抗根本不堪一擊?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将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仿佛心上的塵埃全被沖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複了有如楚北捷在衆人身前的沉着。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次。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沉重的橫闩,大門發出呀呀的響聲,緩緩開啟。别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着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衆人眼中。
娉婷于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着微微的光芒,凝視着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的雙足隻隔了一層薄薄的土。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淋濕她的發、她的唇、她的身,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着脈搏,鑽進五髒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面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裡。一聲令下,就是皿海腥風,永不回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飒飒地掠過,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楚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就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楚漠然沉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别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着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绛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伫立,衣裙飄飄,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楚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隻這麼無聲地站着,已經占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滿溢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着哀傷、牽挂,帶着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隻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面不遠處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