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後腿比較長,爬坡快,但是下坡容易摔跟頭,所以我們要把它趕過去……仙人掌!你到坡下面去!我們兩面夾擊!”
餘澤拉着阿亞的手,指揮仙人掌道。
說來也怪,仙人掌這蠢貓消失了幾天,餘澤以為它早跟着鷹的直升機跑了,卻沒想到昨天晚上,這貓一身髒兮兮的出現在房間門口,醜得餘澤都快不認識它了。
餘澤對着它愣了一下,本來想醞釀醞釀,給它一個來自主人的重逢擁抱。
卻沒想到這貓見門打開,直接蹿進屋來跳上趙修平的腿,喵喵叫着跟他讨食吃,把自己主人忽視得一幹二淨,差點兒沒把餘澤氣死。
這貓可能真的是道德品質有問題。
餘澤心中這樣下了定論:不單拜高踩低,而且薄情寡義,簡直就是貓中敗類!
敗類聽見餘澤這麼指揮自己,卻隻是在草地上團得更緊了一點,将毛茸茸的大肚皮翻出來繼續曬太陽,爪子搭在腦門上,下巴颏也翻出來,完完全全把他的話當做耳旁風。
“小貓過去了嗎?”阿亞擡頭問餘澤。
餘澤:“……沒有,小貓吃太多撐死了,哥哥一個人去給你抓兔子。”
說着,餘澤挽起袖子來,蹲在地上,低伏下身子,緩緩地、緩緩地靠近那隻在草叢裡咔嚓咔嚓啃東西的野兔,完全沒察覺到有個來自高處的目光,正注視着他滑稽的模樣。
餘澤小時候性格孤僻受人排擠,沒有過這種和小夥伴玩耍的經驗。
像這種抓兔子的知識,隻是聽見别人聊天的時候順耳記下來的,沒有實踐過。
這還是人生第一次。
他是想對阿亞好的,不但是因為可憐他身有殘疾,更是因為餘澤心存愧疚。
他這幾天一直在想,如果當時趙修平要打那個男人的時候,自己沒有插那句嘴,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趙修平槍法好,隻要他提前一點點,阿亞的姐姐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每進行一次這樣的假設,餘澤都會多痛苦一次,夢裡的恐懼也會更加真實。
他其實也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種事耿耿于懷這麼久,畢竟事實已經無從改變,他也無能為力。
一直這麼想,可能還是因為覺得阿亞和小時候的自己有點像吧……
餘澤猛地向前一撲!
果不其然,野兔早他一步察覺到了身後的異動,撒丫子就跑,蹬了餘澤一臉土,但是他來不及擦,就連滾帶爬地往山坡下面跑去。
野兔因為他的追逐,顯然加快了速度,跑的時候果然因為上肢短下肢長,一不留神滾成了一個球,咕噜咕噜往下滾去。
然而餘澤也沒好到哪兒去。
過去的二十年,他把太多時間都耗費在與自己的大腦抗争上了,在體育運動上俨然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
跑的時候他腳下打滑,咣唧一聲摔倒,接着就跟那隻兔子一條道滾了。
最後到山坡盡頭停下,一人一兔二臉懵逼,最後還是餘澤反應稍微快一點,恬不知恥地一把抓住兔子耳朵:
“我抓到啦!”
阿亞一臉興奮,迫不及待地往聲音來的方向跑過來。
仙人掌眼皮耷拉着,尾巴要死不活地拍打了一下草叢:蠢啊,真是蠢啊,真是太蠢了!
阿亞坐在地上,餘澤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放在他腿上。
這兔子顔色比較少見,是白加灰色,前半截身體白,後半截是灰色,身體壯碩,肥得跟仙人掌似的。
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跑不快,所以最後才悲慘得落到了餘澤這種人的手裡。
阿亞的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兔子的皮毛,臉上樂開了花,問餘澤:“兔子是什麼顔色的?”
餘澤一下子傻了,他要怎麼向一個失明小孩兒解釋兔子的顔色?
想了半天,他隻能試探問了一句:“你姐姐是怎麼說的?”
阿亞:“姐姐說,綠色是草的顔色。”
說着,小男孩兒摸索着從地上抓起一把草,揉碎了,捧給餘澤聞了聞。
再常見不過的草坪修剪過的味道。草汁的味道。
然而那味道一沖進餘澤的鼻子,就激得他鼻腔發酸,讓他想起自己曾被記憶折磨的痛苦。
那時候他崩潰地用腦袋撞牆,問韓水:“遺忘是什麼感覺?”
韓水當時沒有回答。
他無法向餘澤解釋遺忘,因為餘澤本身不懂什麼叫記得。
他那時候不懂相機存在的意義,不懂人們為什麼要記日記,不懂老友重逢的喜悅,不懂寬容也不懂釋懷。
他人生中經曆的所有東西,蠅營狗苟,都雜亂無章地堆在他的心裡,忘不掉,于是也就沒有記得住。
而後來從韓水那裡接受手術,忘記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已經是之後很多年的事了。
不過餘澤也知道,強迫失憶和自然遺忘也是兩碼事,他還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可惜他能記得住這麼多東西,卻還是不會回答阿亞的問題,餘澤摸了摸小男孩兒的頭:
“等哥哥弄明白就告訴你。”
阿亞抱着兔子和他一起站起身,邊走邊說:“那我能養它嗎?”
餘澤:“當然可以,讓我想想……”
翻過剛剛那個山坡,餘澤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暴露在了攻擊範圍之内。
尖銳的目光刺在背上。
他猛地擡頭,環顧四周,才發現村落中央的瞭望塔上,有個人正用弓箭對準自己。
是趙修平,他的弓箭做好了。
餘澤松了一口氣,之後給阿亞找了放兔子的空屋子,又喂了那可憐的兔子幾片菜葉,完事兒以後爬上那座高塔。
瞭望塔是原木搭的,大約四層樓高,用來觀察周圍情況。
因為森林裡危機四伏,晚上總有青壯年男子在這裡警戒。
趙修平将弓箭扔給他:“試一下。”
餘澤一臉茫然:“這是給我做的?”
他還以為是因為趙修平的槍沒子彈了,做給自己的武器。
趙修平不耐煩地抱臂站在一旁:“好好學,不要總給我拖後腿。”
餘澤:“……”
他本來還有點感激涕零的意思,可這人這嘴怎麼就這麼讓人感激不起來呢?
沒法子,他憑印象比劃試了一下弓箭,趙修平糾正了他的幾個錯誤。
隻是這人力道太大,随便一下都打得餘澤快要骨折似的,手下毫不留情。
然而餘澤隻是敢怒不敢言,誰要自己淨給人拖後腿呢?
過了兩個小時,趙修平終于讓他休息了一下。
餘澤胳膊酸痛得不行,剛剛又爬上爬下得撿箭,整個人完全累癱了,有氣無力地靠在高台頂層的一角。
趙修平看起來倒依然精力充沛。
他平時話少,也很少顯露出疲憊的模樣,永遠一副懶得理人的德行,偶爾說句話也非要把人氣死才肯罷休。
而且他幾乎什麼事都不對餘澤說,像他們已經在這個村子裡住了好幾天了,趙修平卻一點兒走的意思都沒有。
餘澤看着他低頭對弓箭進行細節上的糾偏,看起來完全不知疲倦。
“哎我說老大,我們到底要在這兒住多長時間啊?”
趙修平沒理他。
餘澤繼續道:“之前你和我說過什麼wata?是這個音吧?那是什麼東西?”
趙修平突然擡頭,好像聽到了什麼,眉頭皺起來,厲聲道:“閉嘴!”
餘澤還以為他是心煩了,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我記憶力太好心煩了?我跟你說,我之前的朋友也總因為我記憶力太好有壓力,他們怕我翻舊賬……”
弓箭對準他,趙修平微微低着頭,眼睛擡起來,眼神分外地兇惡:“有壓力嗎?”
被他打磨光滑的箭頭閃着寒光,憑他的力氣,隻要一松手,完全可以把自己腦門射個對穿,餘澤一下子腿都軟了。
這時候旁邊的梯子上忽然冒出個腦袋,是這裡的族長,那個年長的女人。
她看見高台上兩人對峙的場面明顯也是一愣,餘澤見狀連忙爬起來打圓場:
“我們開玩笑呢,您有事?”
族長顯然沒見識過這種玩笑,幹巴巴笑了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說。”
餘澤:“您說吧,我聽着。”
但是這位族長卻沒有開口,她餘光掠過趙修平不動聲色地面孔,堅定地對餘澤說:“你下來我和你說。”
這就是要避開趙修平的意思了。
這幾天餘澤在村子裡混得還不錯,帶着阿亞玩兒,還幫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幹活。
他性格好,年輕,長得又不錯,笑起來臉上倆梨渦,特别有親和力,頗受大家的青睐,幾乎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家人,什麼事都和他說。
但是趙修平看上去神情冷漠,不言不語,加上他們剛來那天他強悍的表現,總給這裡的村民一種威脅感,沒有人對他表現出善意,隻是敬而遠之。
餘澤愣了一下,對趙修平打了個招呼:“那頭兒沒事兒我先下去了,順帶去看看兔子。”
趙修平低頭打磨箭頭,嗯了一聲。
下了高塔,那族長的态度表情馬上就變了。
她笑着幫餘澤拍了拍衣服後背上蹭的土,兩人一起趕着兩頭羊到村子外圍去吃草,她對他說:
“你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
餘澤:“沒啊,我沒什麼需要的。你們要去外面嗎?”
他還以為村裡有人要去森林外面采購東西。
族長愣了一下,含混地說:“有人要去,嗯,換點兒東西,你想去嗎?”
餘澤搖頭:“哎,不行,我還要跟着我們頭兒有事兒要做。”
可惜他還不知道要去幹什麼。
聽見他的話,族長欲言又止,最終說:
“他……你要是不想跟着那個人,我們可以把你保下來。”
村裡青壯年勞力那麼多,趙修平就算是再厲害,也打不過這麼多人。
餘澤哈哈大笑:“沒有的事,您想多了。”
他轉頭看見阿亞正在一旁的小溪流邊玩水,立刻說:“我去看看他。”
族長點頭。
餘澤轉身向小溪邊,邊跑邊回憶剛剛族長那個轉瞬即逝的表情。
他的記憶從不出錯,剛剛她确實是隐瞞了什麼。
村裡的人要去哪兒交換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