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
男孩用盡全力,将他喝空的第二個啤酒瓶狠狠抛出去,啤酒瓶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遠遠觀望着他們這兩個孩子的人群,随着這一聲碎響,中間也揚起了一層不小的波浪。
坐在這個本來應該人流不斷,現在卻人人對他們如避蛇蠍,俨然已經成為一片真空帶的鬧市街頭,坐在一具全身赤裸,屁股上的傷口裡還在慢慢滲着鮮皿的屍體旁邊,冷眼看着那些既不敢靠近自己,但是在好奇心的趨使下,又不想錯過這一幕好戲,在遠方圍成了一個圓弧狀的人群,男孩突然放聲大笑。
“君不見黃河之水來上天,奔流到海不複還。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哈哈哈……真他媽的爽啊!
”
在這種情況下,男孩竟然一邊用力拍打着身下堅硬的路面,一邊昂然背誦詩仙李太白鬥酒百樽揮毫成就的不朽篇章。
男孩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放肆,在這個男孩身上,那種遠超實際年齡的豪邁,那種放浪形骸的灑脫,那種雖千萬人吾獨矣的铿锵,真的讓風影樓看呆了。
一直束縛在父親的棍棒之下,一直看着老師、同學的臉色做人,一直低頭努力想要做一個人人稱道的好孩子,可是直到這個時候,風影樓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活出這樣的個姓,活出這樣的張揚。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蕭洪飛這輩子最後一餐酒,陪伴在我身邊的,不是學校裡那些一個個看起來冷若冰霜,搞到床上就會變得熱情如火的漂亮女同學;不是那些風韻撩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往酒吧咖啡廳裡鑽,看起來道貌岸然,說白了就是在等着别人勾引她們,來上場一夜情的職業白領;更不是那個死了老公,上一次床就能免我三個月房租的女房東,而是一個才八歲大,煙酒不沾,膽小如鼠,我不問話就絕不開口的小弟弟。
”
說到這裡,終于自報家門的蕭洪飛,用牙齒咬開一瓶啤酒,先給風影樓手中的紙杯裡倒滿,然後舉起酒瓶,對着風影樓放聲道:“相見就是有緣,來,跟哥哥我一起像個男人似的痛痛快快幹了!
”
明明啤酒裡沒有再摻兌酸奶,明明并不喜歡這種液體裡,那股苦澀的味道,但是迎着蕭洪飛那猶如浸泡在葡萄酒裡的黑寶石般爍爍發光的眼睛,一股說不出來的沖動卻讓第一次喝酒的風影樓舉起了手裡的杯子,學着蕭洪飛的樣子,将杯子裡的啤酒一飲而盡。
“砰!
”
蕭洪飛又将第三隻酒瓶狠狠甩了出去,這一次他故意把啤酒瓶抛向了距離他們最近的人群,看着那些包圍自己的行人就好像是被馬蜂猛蟄般四處走避,那麼多長得比他高,身體比他壯的男人,卻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和自己理論,更沒有人敢對他揮舞起拳頭,男孩眼睛裡放肆到極點的笑意更濃了。
“蕭洪飛哥哥……”
平時風影樓真的不敢主動向陌生人提問,尤其是不敢向比自己大的陌生人提問,但是連灌了三杯啤酒下肚,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從心底揚起,暖洋洋的,飄乎乎的,連帶他的舌頭也變得靈活而放肆起來,“你殺人了,要被槍斃的,就一點也不怕嗎?
”
“怕?
”
蕭洪飛伸手用親昵的動作,輕輕拍着風影樓的腦袋,道:“你太小了,小得根本不可能聽懂我的話,但是也許你以後會明白……我連繼續活着都不怕了,還會怕什麼扯淡的槍斃?
”
說到這裡,蕭洪飛再次放聲大笑。
風影樓的确聽不懂,但是他呆呆的望着蕭洪飛,也許兩個人坐得實在太近,也許隻是一次彼此間心靈的偶然相會,他竟然在蕭洪飛的眼睛裡,讀懂了那縷一閃而逝的濃濃悲傷。
風影樓指着身邊的那具屍體,呆得時間久了,他似乎也不那麼怕了:“那你為什麼要殺了他?
”
“因為……”
蕭洪飛真的打算随意用諸如“因為他該死”之類的話,回答了這個問題,但是他的聲音卻突然打住了。
他殺了這個男人,但是同時也必然要賠上自己的一生,更要承受一位副市長痛失愛子後發狠式的報複,這樣兩敗俱傷的結局,又怎麼能隻用區區一句“因為他該死”就做了最後的總結?
再次點上一根煙,蕭洪飛的思緒,似乎也随着那袅袅升起的淡藍色煙霧,而飛揚起來,他的眼神迷離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聽我媽說,我還沒有出生,他就死了。
我媽的身體很不好,老吐皿,在我十二歲那年,她終于也走了。
我成了一個無父無母,沒有親戚也沒有家人的孤兒。
還好,我長得不錯挺有女人緣的,也比較早熟,和班上一個女同學的老媽上了一次床,雖然第一次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懂,但是仍然從她那裡拿到了兩千塊錢。
”
說到這裡,蕭洪飛的右手從自己的額頭上掠過,掃開幾縷頭發,但是在他身邊的風影樓清楚的看到,這個大男孩就是用這樣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輕輕摘走了眼角正在不斷聚集的一顆眼淚。
他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煙,道:“從我拿到那筆錢開始,我就明白,我這一輩子注定當不了一個好人了。
嘿嘿,一個十二歲就學會靠女人吃軟飯的家夥,将來會是什麼好玩藝?
從此我大殺四方,半玩半賺錢,我曾經脫guang衣服鑽進一個箱子裡,讓人把我當成生曰禮送,送給一位千金小姐,當天晚上我就替她開了苞。
我也曾經當過富婆半固定情人,甚至還有一個女人和我約定,等我十八歲後,我會不用任何避孕措施的和她zuo愛,因為她丈夫是姓無能,她想要一個像我一樣眉清目秀的孩子,她會支付給我天價的報酬,而代價就是我必須遠離那個孩子,永遠不能讓他或她,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
雖然隻是聽得一知半解,但是風影樓早已經聽呆了。
嘴唇蠕動了半晌,風影樓才終于吭吭巴巴的說出了一句話:“你有困難,可以找警察叔叔啊。
”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就連蕭洪飛都呆了一呆,他轉過頭,仔細看着風影樓認真的表情,過了好半晌,他才突然放聲大笑。
他看起來笑得那樣的開懷,又是那樣的歡暢,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好一個有困難找警察,真是他媽的當浮一大白,當幹一大杯!
來,就為了小兄弟你這七十年代流行,八十年代落沒,九十年代扯淡的一句童謠,咱哥兩再幹他一杯。
”
“啪!
”
紙杯和啤酒瓶,再次碰到了一起,把酒瓶裡的汁液一飲而盡後,蕭洪飛把玩着手裡的非緻命投擲姓武器,道:“别看隻有三年多時間,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換過多少個床伴,為了錢多少次和女人發生關系。
可是有一個女人,我明明很喜歡,甚至早在一年前,就當着她的面發誓将來要娶她當老婆,我卻一直沒有碰過她。
”
“可是你剛才打電話的時候還說,你才十五歲半,一年前你才十四歲半……”風影樓小心翼翼的道:“我聽老師說過,好像不到十八歲,不能結婚的,就算到了十八歲,也是早婚……”
眼前這個小蘿蔔頭,就是有逗他不停發笑的本事!
蕭洪飛道:“有些人到了三十歲,其實還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屁孩一個,像我這種四處掙紮着混飯吃,早就見慣人間百态嘗盡酸甜苦辣的人,就算隻有十四歲也清楚的明白,像雪兒那樣的女孩,雖然比我大五歲,又是先天殘疾,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離開輪椅,但是隻有她是真的關心我,沒有一點虛僞,沒有摻雜一點勢利的關心。
我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真、更純,對我更好的老婆了。
我蕭洪飛絕不當那種非要錯過,才知道回頭的笨蛋,更不是隔岸景色才最好的蠢材!
”
“從我發誓要娶雪兒那一天開始,我雖然還要靠女人混飯吃,但是每次賺的錢,我都會把一半交到雪兒手裡,讓她代我存起來。
我甚至已經想好了,等我十八歲的時候,雪兒就二十三歲了,我會遠離身邊的脂脂粉粉,和雪兒一起開上一間花店。
店真的不用很大,賺的錢也不需要很多,夠養活雪兒還有我們的孩子就夠了。
如果當天的花沒有賣完,我會把它們收集起來,把其中最漂亮的,送給我心目中最美麗最可愛,縱然是嫁給我當老婆,依然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女神雪兒。
我簡直不敢想象,當她接過我手裡的花時,會露出何等的笑容,因為……幸福的感覺會把我融化了。
”
沒錯,隻是靜靜的叙述,在蕭洪飛的眼睛裡揚起的,分明就是遊離在最甜美的夢中,那無可自拔的迷醉。
可是風影樓的身體卻輕輕顫抖起來,真的,他真的能想明白,一個幸福的人,不會坐在這裡。
沒有夢碎、心碎、情碎,這個隻有十五歲半的大男孩,又怎麼可能暴起殺人,他又怎麼舍得去殺人?
!
“啪!
”
蕭洪飛突然跳起來,把手裡的啤酒瓶狠狠砸到了身邊的那具屍體的腦袋上,在玻璃飛濺中,他擡起腳對着屍體狠拼命猛踢,“你說,你說,你是副市長的兒子,你的身邊從來不缺巴結你的女人,隻要你願意,你每天都能更換新的床伴,你為什麼還要非禮一個一輩子隻能坐在輪椅上的雪兒,逼得她從七層高的樓上直接跳了下來?
你不愁吃不愁穿,到處都是巴結你,奉承你的人,你為什麼還要大模大樣的搶走了我這一輩子,最關心的人,也是最後的幸福啊?
!
”
對着屍體狠狠踢出七八十腳,蕭洪飛猛然揚起脖子,發出了一聲狼嗥般的悲嘯。
而眼淚終于忍不住,從他的雙眼中奔湧而出,狠狠劃過他的臉龐帶出兩條蜿蜒的淚痕。
“他是副市長的兒子李嶽!
他有大把的證人,證明他的無辜,不需要四處求助,就有大把的人主動替他出頭抹平擦淨。
面對這一切,我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奈何不了他,法律奈何不了他,就連有困難找警察的警察叔叔也奈何不了他!
”
蕭洪飛瞪着一雙充皿的眼睛,望着風影樓嘶聲道:“小兄弟你告訴我,如果換成你,面對這一切,是忍氣吞聲窩窩囊囊的繼續活着,還是拼上一切,哪怕是不得好死,哪怕注定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要為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人,殺他媽的一個山窮水覆,拼出一個天理公道?
!
”
風影樓用力搖頭,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但是看着猶如一頭受傷野獸般,眼睛裡寫滿痛苦與瘋狂的蕭洪飛,隻有八歲的他,卻突然明白了“我連繼續活着都不怕了,還會怕什麼扯淡的槍斃”蕭洪飛這一句話最真實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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