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轟動天下的鹹安宮失火事件随着罪己诏的頒布,漸漸由高潮走向落幕,而鹹安宮官學卻在世人矚目中悄無聲息地重新複學。
由于後進院失火,所有九十名學生暫分甲乙兩所,并不分科,統一課程,統一教習,統一上課。
官學的課程與旗學也差不多,但卻多了算術、天文、曆法、大金律等課目,進學三天,皇上已是頒下許多書籍,《五經注疏》、《資治綱目》、《性理大全》、《大學衍義》、《日知荟說》等坊間不易購買之書,竟也齊全。
過了最初時日的新鮮,大部分官學生都叫苦不疊,官學不論時日,不論天氣,寅時準時開課,滿總裁成文運、阿裡衮,漢總裁秦澗泉輪流當值,不僅學生就是教習,也不敢輕易請假曠課。
從寅時開始,背誦四書五經至少一個時辰,背誦完稍歇之後,馬上就是滿語的學習,算術、習字等課目迤逦展開,中午官學提供午餐,稍事休息之後,下午卻是騎射、劍術等課目,至申時方止。
課程更換輪替,日結、月試、季考、年評,更是時刻挂在總裁及教習的嘴邊,成績也是日積月累,最後以曆次年終考評和最後的大考作為将來外任放官的憑據。由此,雖然身體辛勞,但事關前程,竟是每個人都不敢懈怠。
中午在春凳上稍稍休息,騎射教習張鳳鳴與德灏就把全體官學生帶到内務府尚衣監附近的一處開闊地。
張鳳鳴是漢人,生得白淨,渾身上下充滿精幹之氣,德灏卻是皮膚黝黑,身胖體壯,兩人雖是一漢一蒙,一白一黑,卻是配合默契,看樣子,德灏對張鳳鳴很是尊重。
内務府的蘇拉早已擺好箭靶,兩位教習當中而立,九十名官學生分列兩旁,肅文也站在甲所學生中間,靜等着兩位教習訓示。
簡單的開場白後,張鳳鳴直切正題,并不費話,“我從年輕時就偏好射箭,十五歲後遍訪名師,更與四方英雄切磋交流,才知以前學的是旁門偏道,《禮記射義》中有幾句話,我認為,可以把射法說個大概,‘内志正,外體直,可以引弓矢審固’……”
他聲音不高,語速不快,卻是引經據典,直切要義,《射經》、《貫虱心傳》、《紀效新書》、《征南射法》等典籍更是随口引來,毫無滞澀。
“這不是四書五經,光會掉書袋有什麼用?”天寒地凍中,站立良久,腿酸膝麻,兩所學生早已心生怨念,但師道尊嚴高高在上,竟是誰也不敢吱聲,所以,當有人開始抱怨時,馬上就有人群起附和,在聲音與表情上給予有聲或無聲地支持。
說話的人肅文認識,名喚圖爾宸,其父為福建都統,也是世家子弟,進學幾日,卻是與墨裕打得火熱。
他聲音稍大,張鳳鳴顯然已是聽見,卻僅朝這裡看了一眼,繼續授課。
圖爾宸的話肅文根本就當耳旁風,上世每天早上都要站樁,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小時,所以他并不覺着累,這樣心思歸一,超然物外,耳邊卻隻回蕩着張鳳鳴的聲音。
“我倒認為張教習說得有理,聽聽無妨。”旁邊一個大鼻子笑道,他這一笑,鼻子扁平下來,顯得卻是更大了,此人正是那日與他一同救火的學生——麻勒吉。
出身決定屁股,屁股決定腦袋,麻勒吉父親是一參領,家裡過年時,門垛子上同樣布滿了雞爪子,加上兩人有過共同救火的情誼,他對肅文的殺伐果決也非常欽佩,幾天時間,竟是與肅文同吃同學,形影不離。
圖爾宸看他一眼,麻勒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笑一怒,卻是誰也不服氣誰,兩人眼裡都是火花四射。
“射義數語以概括,僅四字而已,那就是志正體直,果然能做到這四個字,那我也就沒有可以教給大家的了。”大家剛以為他要結束宣講,卻不料他看看大家,繼續講道,“射法有三十六條,外法二十八條,内法八條,内法分為養心、定志、行氣……,外法分為足、膝、臂、腹、腰……等,其後将一一為大家演練……”
“但我認為,練習射箭要先從另外四法入手,周身架式法,肘窩向上法,眼力法,臂力法。……先講臂力,力氣小,弓都拉不開,難以固定,平時必須先從大力弓開始練習,射箭時,再用自己的弓,那力量就有富餘……”
他說得口舌冒煙,衆人卻無心聽講,隻盼早些休課,早早回家,或三五成群,往那“慶和堂”一坐,在這大冷的天兒,也象内務府的司官一樣,享受一番。
“好,我就講這些,”衆人剛要歡呼雀躍,卻聽他話風一轉,“下面德灏教習演示射箭的大架、小架、平架,及拇指張弓法。”
衆人馬上洩了氣,都是一臉沮喪,雙腿如鉛般沉重。
雖然德灏的漢語并不十分好,但肅文聽得認真,理論指導實踐,這是前世的不易之理,在大金朝當然通用。
拇指張弓法卻很是簡單,拇指上戴着扳指,以扳指拉弦,食指卻輕擡箭尾,德灏倒也講得明白。
“以前,不就是個遊擊嗎?倘不是端親王看重,還在健銳營坐冷闆凳呢!”圖爾宸小聲道。
墨裕看看肅文,悄聲道,“張鳳鳴在攻打大小金川時貪功冒進,孤軍深入,折了不少兵馬,本應殺頭的,是哈保哈大人力保,才免于一死,但褫奪官職,被打發到健銳營了……”他還要說什麼,看張鳳鳴朝這裡張望,趕緊閉上了嘴。
德灏卻是簡單,三言兩語介紹完後,持弓退到一邊。
“好,今天的課程完畢,”張鳳鳴看了衆人一眼,寒風中,他的臉更是凜冽,“今天的課程,肅文為甲等,其餘皆為末等,好,休課。”
衆人不禁一片嘩然,圖爾宸看看一臉驚訝的肅文,卻是不敢朝肅文使性子,他卯足勁喊了一聲,“教習,我有話講。”聲音在紫禁城的空曠處回蕩,聲音大得讓他自己都有些心驚。
“講!”張鳳鳴竟是看也不看他。
圖爾宸一咬牙,“同是前來聽講,為何我等皆是末等,惟獨肅文一人位列甲等,學生心有疑問,請教習明示。”他平時口才很好,能說會道。
張鳳鳴依然不看他,他一招手,蘇拉牽過一匹白馬來,他親熱地拍拍馬頭,才繼續開口。
“原因隻有一條,上課時,兩所九十人隻有肅文一人認真聽講,且姿式始終如一,目不斜視,心無旁鹜,這堂課,其實是對射箭的大體概括,……志正體直四字,肅文完全做到了,他理應甲等!”張鳳鳴眼裡寒光一閃,有如霜刀雪劍,“再簡略些,我今天所講的内容,歸納起來不外乎兩字,那就是‘志正’,如你能将我所講一一複述一遍,你也位列甲等!”
圖爾宸卻不敢與他對視,這個在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遊擊,身上的殺氣很濃,況且,适才上課,他哪裡認真走過心,但他的腦瓜轉得也快,“肅文能複述嗎?如果肅文能,我也能!”
其餘官學生不禁都松了口氣,這肅二爺的名聲響徹内城,那可真是個偷雞摸狗的積年,碰瓷打架的高手,但惟獨一樣,讀書不行,雖然上元節鄭王府裡大出風頭,但衆人卻都以為那隻是依仗嘴快,碰巧而已,且算術在大部分人眼裡,真是雕蟲小技。
“肅文!”張鳳鳴卻是直接點将,他神凜威重,卻如在軍營中一般。
“是,教習!”肅文深深一揖,他确切知道,不論前世還是後世,尊敬領導總是沒錯的,“如果所說不恰當,還請教習指正。”
“志正體直四字,是教習适才概括的箭法精髓,是教習多年心皿之大成。”他先給張鳳鳴戴了個高帽,卻發現張鳳鳴的臉上依然一片肅殺之氣,他隻得進入正題,“我認為,其實教習是以儒家之道來指導射箭,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安,心志清明,安心靜思才是射箭的首要之務,正所謂王陽明所講,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驕矜、暴狠、萎迷、害怕等,都是心中之賊,都應用格物的功夫格去,才能達到志正的目的!”
“好!”肅文話音剛落,張鳳鳴竟自喊出聲來,“好!好——!”他連說三個好,竟是喜出望外,“肅文名列甲等,實至名歸!爾等還有不服的麼?”
那圖爾宸張張嘴,竟是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們不願掉書袋子,你道我是個書生,卻不知道,本遊擊是個殺人魔頭,”那張鳳鳴起先聲音非常平靜,卻突然變得有如千年古石的陰氣,令人發瘆,“端親王有谕旨,騎射教學皆以軍法治學,下次,如果課堂喧嘩、質疑教習者,重責四十軍棍!攆出鹹安宮去!”
兩所學生馬上鴉雀無聲,衆人皆是神情凜然,那張鳳鳴卻在衆目睽睽中翻身上馬,那馬不需指令,圍着校場疾馳而去。
“得得得……”
馬蹄聲急,那張鳳鳴卻端坐馬上穩如淵嶽,突然,他掣弓在手,“啪啪啪”,随着三聲勁響,“砰砰砰”,箭靶馬上傳來三聲悶響,衆人極目望去,卻是三箭皆中紅心。
八旗子弟以騎射為本,人人心中皆有一英雄,校場上馬上豎起一片拇指,如若不是宮中不準喧嘩,早已響聲震天。
但張鳳鳴并沒有停下,突然,他單手掣弓,身子後仰,“啪啪”兩聲,兩支箭竟從左右馬肚子下飛了出去,校場上馬上又是一片喝彩,不過,這喝彩憋在心裡,憋得這一幹學生個個臉紅眼亮,興奮溢于顔表!
“高!”肅文心裡暗贊一聲,這張鳳鳴真是個人物,三下兩下就收伏了這幫眼高于頂的爺!
鳥伴鸾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這教習,我跟定了!
看着衆人陸續遠去,張鳳鳴卻走到肅文跟前,“王陽明的書,你讀過?”他仍是不苟言笑。
“學生讀過《傳習錄》,四句教,更是常記心間。”肅文一施禮,恭敬答道。
“好,王陽明,治學治軍皆是聖人,……以後,可随時來找我,我住靈境胡同。”
“是,教習。”肅文恭敬地一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