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我是來殺人的
咚咚咚——
渾厚鼓點,自挂滿旗幟的偌大廣場上響起。
西海部族多達四百餘個,其中多數是幾千人的小部族,但也不乏人口破十萬的大部。
各部散落在方圓萬裡疆域内,西北王庭沒了後,一年也就在萬部集的時候能碰上一次頭。
時值中午,各部的族長,都在廣場周邊落座,背後都插着一面旗子,上面繡着各自的族徽。
這些族徽大部分都是後續成立的部族仿制,正兒八經有講究的旗子隻有十餘面,每一個都代表自上古蠻荒時期傳承下來的某種職業、官位或者家徽。
西海諸部以四大部為主,位置自然居中,勾陳部雖然如今實力最強,但地位還是和其他三大部并列的,左手邊就是巫馬部的位置,再往左右則是冬冥部和玄昊部。
正中間的位置本屬于天琅王,不過如今空置,即便有人能說服各大部,也沒人敢坐在那裡,畢竟有人在這種集會上坐在主位,就代表西海諸部有了頭領,接下來不是北梁打就是大魏打,西海諸部根本承受不起。
梵青禾身着大祭司服,妝容威嚴中透着幾分玄迷感,看起來就像個異常美豔的巫女,會給男人下蠱那種。
神色本也該不苟言笑很有神婆氣質,但因為滿是煩心事,微微蹙着眉,還是流露出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而桂婆婆、姜老九等族老,則站在大椅的背後,同樣皺着眉。
坐在梵青禾側面的,是巫馬部的老族長,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也是四部中最年長者,留着山羊胡面向頗為威嚴;因為和勾陳部有世仇,隻要勾陳部帶頭的事,巫馬部都對着幹,為此其也算是冬冥部的支持者。
而勾陳部旁邊的,則是玄昊部的族長姜烜。
冬冥、玄昊兩部的族長,都出自上古巫觋一脈,起初由負責祭祀的先知巫師組成,可以理解為蠻荒時期的巫教,但後來理念産生了分歧。
冬冥部是通過代代傳承的經驗來治病、占蔔、祭祀等等,把自己當做和天地聯系的溝通者,算是傳統巫師。
而玄昊部的祖宗,則一朝得道後大徹大悟,不再相信前人積累的經驗,開始主動發掘事物背後的規律,嘗試用自己的理解去解決問題。
其具體差異,說簡單點,就是一個人兇口疼,找不出原因,冬冥部會配各種古老藥劑讓病患吃着試;而去玄昊部,則是幹淨利落開刀看看到底是啥情況,哪兒壞割哪兒直接解決病原體。
兩者也有共同點,那就是治療效果九死一生,能不能活全看天意。
不過這也不是兩家醫術不好,而是能走投無路來西海諸部死馬當活馬醫的人,對外界來說已經是不治之症,兩部能十個治好一個,含金量已經相當高了。
雖然同樣的兇名赫赫,治死的人遠比治好的人多,但這并不妨礙兩部互相指責對方亂用藥、草芥人命。
而像是這樣的過節,在各部之間數不勝數,沒有驚天手腕根本按不住,這也是西海諸部很難統一的緣由。
随着鼓聲響起,聚集近萬人的大場地,逐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齊齊看向了四大部所在的方向。
勾陳大王司馬钺,礙于北梁立下的禁令,隻穿着一襲黑色皮甲,不過腰帶依舊帶有和族徽相同的麒麟紋飾。
在鼓聲停下後,司馬钺起身掃視在座幾百位大小族長,朗聲開口道:
“前幾天在黃明山發生的事,諸位應當都聽說了。
左賢王王麾下,白枭營的幾位大人,被人殺了。
“我西海諸部和北梁有不解之仇,昔日天琅王更是死在左賢王之手,左賢王的人死了,我們應該大快人心,諸位說是不是?
”
全場都是沉默無言,沒人回應。
司馬钺掃視一圈後,繼續道:
“我也好,諸位也罷,都和北梁有仇。
左賢王的人死了,我等不敢露笑顔,其緣由諸位想來都清楚。
“左賢王麾下邊軍二十餘萬,他隻要起兵,西海各部全得丢下家業,躲去深山老林避禍;他隻要斷了商道,西海諸部明年就有幾千幾萬人餓死;他把每年歲賦提一成,西海諸部就不知有多少人餓肚子。
“在坐的誰不想報仇?
誰不想停了歲賦?
但我們現在沒這實力,大丈夫能屈能伸,該揭竿而起的時候,我們是南北兩朝的虎狼之師;該忍辱負重的時候,唾沫噴在臉上,我們都得忍着。
因為不忍,族人就得過苦日子,明天就沒了反客為主的機會。
”
司馬钺說道此處,轉眼看向冬冥部的方向:
“但在坐這麼多族長,就是有人不顧所有人利益,頂着給西海諸部引來災禍的風險,在外面私自行事。
我不是冬冥部的族長,各位也沒資格對冬冥部指手畫腳,但這事牽連到我們身上,我們就得要一個合理說法。
”
司馬钺話語铿锵有力,不過短短幾句話,就勾起了各部的情緒,齊刷刷望向了冬冥部。
巫馬部的老族長,作為四大部裡輩分最高的人,此時杵着拐杖,幫梵青禾開了口:
“北梁年年抽取重稅,在場沒一個人服氣。
冬冥部殺了左賢王的人,我等怎麼說也該同仇敵忾,設法合力解決此事,而非在這裡指責。
以我來看,寫張緻歉的文書,各部留個印章,冬冥部再籌集點銀錢藥材,給左賢王送去賠個禮……”
司馬钺轉眼面向衆人:“若真如此簡單,我何必把所有族長都叫來,在這裡大題小做。
“冬冥部殺人不是關鍵,左賢王也不在乎幾個門客的性命,但冬冥部暗中和南朝聯絡,犯了北梁朝廷的大忌。
“我西海諸部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隻要被南北兩朝扶持,拉起幾萬兵馬輕而易舉。
如果冬冥部私自和南朝聯絡,北梁不加過問,很快就有無數部族,去南朝索要好處,這直接動搖了北梁西疆的根本。
“所以北梁朝廷必會拿此事做文章,殺雞儆猴給我們看。
冬冥部不擺出知錯能改的誠意,北梁朝廷就不會善了此事,不說各部聯名求情,就是我們一起去平夷城給他們求情都沒用。
”
玄昊部的族長,此時轉過頭看,看向梵青禾:
“梵族長,你到底有沒有暗中和南朝接觸?
”
梵青禾面對各部的眼神,心底相當為難——各大部明面上都是北梁的藩屬臣子,承認私通南朝就是想和北梁決裂,衆族長不敢跟着她造反,就落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而不承認私通南朝也不現實,幾天時間,左賢王早就把消息送過來了,隻是沒說夜驚堂天琅王遺孤的身份而已。
梵青禾不敢讓夜驚堂抗此事,扛了就是‘被仇恨蒙逼雙眼,不顧各部生死’,以後想繼承天琅王,很難再得到各部認同。
為此在沉默片刻後,梵青禾開口道:
“我确實去過南朝一趟,意外結識了幾位高官,但隻是行醫問藥,并不涉及到冬冥部立場。
左賢王的人,是南朝殺的,但人我不敢交,各部恐怕也不敢強行拿。
”
玄昊部的族長開口道:“那梵族長,是想讓北梁朝廷忍氣吞聲,當此事沒發生過?
”
梵青禾道:“人是我請來的,出了岔子自然得負責。
我會親自上書給左賢王賠禮,并籌集銀錢賠償……”
話沒說完,在座的一個族長,就開口道:
“黃明山具體什麼情況,梵族長心裡清楚,賠禮外加一點銀錢,根本平不了事;你身為族長,不顧族人利益惹下此事,更不該動用族中财産幫你承擔後果。
“各部的族長,萬事得先從族人角度考慮,坐在這個位置,就得擔起這份責任,梵族長才不配位,該把這個位置讓給合适的人。
這樣我等不用再擔心,伱以後會不會再惹出此等禍事;北梁朝廷想來也不會再揪着不放;而梵族長若是親近南朝,直接過去定居,整個西海諸部都沒人能說你的不是。
”
咚——
巫馬部的老族長,雙手猛杵拐杖,發出一聲悶響:
“此事與各部無關,我等幫北梁朝廷問責,已經盡了本分,冬冥部想如何解決就如何解決,與我等無關。
你跳出來讓冬冥部換族長,是急着給左賢王表忠心?
”
被罵的族長,隻是左賢王的傳話筒,因為身份确實低一檔,也沒敢還嘴。
司馬钺則開口道:“事情擺在這裡,總得有個解決法子,我們自己吵沒用。
梵族長如果有合适的解決之法,大可說出來,隻要能幫,在做族長不會有人袖手旁觀。
”
梵青禾清楚把左賢王打成重傷,不付出代價根本平不了怒火,當前也聽出左賢王的意思,是讓她退位滾蛋,雖然不想答應,但不答應總不能掀桌子直接造反,當下看向了桂婆婆。
背後的桂婆婆,是老祝宗的夫人,也是亱遲部的後人,明白夜驚堂和梵青禾得拉一個出來抗事。
梵青禾暫時退居幕後,動不了冬冥部的根基,而夜驚堂現身背了鍋,就讓各大部留下了‘行事莽撞、不顧大局’的影響,以後可能很難再順理成章重建西北王庭。
為此在遲疑片刻後,桂婆婆便想授意梵青禾,退一步息事甯人。
但桂婆婆還沒開口,忽然聽到萬千各部族人的後方,傳來了一道朗聲話語:
“勾陳大王好大的威風。
知道的明白你和三大部平起平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西海諸部的萬部之主,在這裡當龍頭調停。
”
話語不輕不重,但内勁渾厚,硬是傳遍萬人齊聚的大會場。
在場所有族長都被驚了下,齊齊轉頭;而勾陳大王司馬钺,則是臉色一沉,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嘩啦啦——
背對琅軒城集市的人群,在聲音傳出後,齊齊左右分開。
城中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匹黑色駿馬。
馬側懸着九尺長槍,背上是個身着黑袍的男子。
男子身材高挺、皮膚白淨,雙眸烏黑炯炯有神,一雙劍眉,更是讓俊氣臉龐多了三分淩厲。
男子相貌過于出彩,任何人瞧見都得駐足打量許久,但其出現後,所有人都沒關注來人外表,而是看向了一面棋子。
一面持在黑袍男子手中的旗子!
旗子通體墨黑,中心帶有類似天狼嘯月的徽記,但實際上是野狼逐日,代表着一支追逐太陽往西方遷徙,直至被萬仞山嶽攔住去路才停步的古老群族。
這個部族放在百年前,可能還沒幾個人知道,但放在如今,那面旗子就是西海諸部一把不容違逆的天子劍,也是南北兩朝徹夜難眠數十年的西北夢魇!
“嗡——”
萬人齊聚的大會場,當即響起嘈雜。
為首的十餘名族長,以前無一例外都是西北王庭的公侯,瞧見旗子下意識就站起了身。
連本來負手而立的司馬钺,眼角都抽了下,變成了雙手自然下垂,站姿稍微含蓄了些。
蹄哒、蹄哒……
馬蹄聲雖輕,卻傳遍整個會場。
夜驚堂持着三娘剛縫出來的旗子,緩步走到了圓形大會場的中央,手腕微沉。
擦——
白蠟杆質地的旗杆,插入泥土地面一尺。
死寂天地,也在此刻隻剩下一人一馬,以及一杆在秋日下随風飄揚的不倒王旗!
夜驚堂騎在馬上,環視左右後,又看向了為首的四大部族長,擡起左手,露出了手上的五色手串:
“亱遲部嫡系,隻剩我一人一馬,但這杆旗子還沒倒。
百年前各部在這裡定下‘五族之盟’,立誓互為兄弟同進同退,亱遲部為此誓言,皿戰到全族死盡,而活着的諸位,不知道還認不認這東西。
”
全場死寂無聲,硬是沒一個人敢說話。
連梵青禾眼底都露出驚疑,畢竟她知道夜驚堂是亱遲部後人,但不知道夜驚堂竟然還藏着五族之盟的信物。
過來的時候也沒見他掏出來呀,難不成剛從街上買了幾顆臨時穿的……
司馬钺和天琅王是一起長大的兄弟夥,肯定得重情重義,瞧見夜驚堂竟然現身,心底自然咯噔了一下。
不過司馬钺也沒什麼失算的,畢竟夜驚堂冒出來抗下此事最好——作為天琅王的兒子,各部關照保護理所當然;但不知隐忍,剛冒頭就闖這麼大禍,還和南朝關系密切,想着手整合諸部當天琅王,肯定也沒幾個族長敢支持,這對左賢王和他來說,目的已經達到了。
司馬钺遲疑一瞬後,就露出了驚喜神色,開口道:
“亱遲部的族徽……你是亱遲部的後人?
”
夜驚堂驅馬站在王旗旁邊,看着遠處的司馬钺,平靜開口:
“是啊。
當年滅國之戰,司馬族長費盡苦心把亱遲部族人引到燎原,族内也是拼盡所有人性命,才把我送到梁州。
”
“哄……”
此言出,各部族人頓時回過神來,直接炸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