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李扶搖提劍掠向某處山林,遇上那位故意洩露氣機的修士的時候,并未一開始便生死相向。
那個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一見面便笑着自報家門,說自己是滄水書院的讀書人,名為萬羿,境界就在朝暮境。
遇上這麼一個人,李扶搖就算是想要提劍厮殺,也沒有由頭,也就隻好站在那人面前,對峙不語。
隻是一身劍氣流露,随時都有可能出手。
萬羿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然後看着這個年紀輕輕便已經身在太清境的劍士,開口笑道:“在你之前,不管是山河這邊,還是妖土那邊,提起天賦一事,一定是葉笙歌拔得頭籌,可你這才練劍幾年,便走到了如今的境界,若是再讓你安穩過個百年時光,天知道會不會又出現一位滄海。
”
李扶搖皺眉問道:“便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今日一事?
”
萬羿坦蕩開口說道:“咱們這些三教修士,說什麼不近世俗,其實也就是瞧不上那些家夥,說到底,和那些家夥沒有什麼本質區别,你有望滄海,便要極早處理掉,世間再也禁不起多出一位朝青秋了,咱們的聖人,小氣,咱們這些人,也不見得真正的兇懷坦蕩。
”
這個讀書人的一番近乎肺腑之言,讓李扶搖都有些意外,他看着他,想了想,然後說道:“我練我的劍,你們讀你們的書,這本來便互相不擾。
”
李扶搖知道這是一句廢話,說這些話隻是為了想聽聽萬羿的看法。
萬羿也不藏着掖着,直白道:“你要練劍,那便好好練劍,要是不闖出那麼大的名聲,誰會算計你?
可你偏偏要在青天城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誰不知道天底下又多出一位練劍的後生,叫做李扶搖,不管不顧的,練劍天賦奇高,壓的妖土一衆年輕人都擡不起頭來,你說說,這不說是我們這些讀過幾年書的家夥,就算是才踏入修行大道的三教修士,受得了?
再說你們那位朝劍仙實在是太過可怖,聖人們都要在他的劍下低頭,讓聖人們早已經生出心思,世間不能生出第二位朝青秋,不然你不至于讓我們大動幹戈,說起來,已經有很多年,道門和咱們儒教沒有聯手了。
”
萬羿看着李扶搖欲言又止的神情笑道:“我在許多年前便聽過一句話,叫做‘雲端上的聖人,多是假聖’其中含義你自己琢磨琢磨,你以為我不想老老實實的待在書院裡讀書作文章?
”
“沒誰願意直面你們這些劍士,這動辄便是要賠上性命的事情,沒有誰受得了。
”
李扶搖說道:“一劍斬不平而已,并非随意出劍。
”
萬羿說着說着幹脆是在寒冬的時節脫下靴子,露出一雙腳,踩在石頭前的小溪裡,臉色如常,認真說道:“今日之事,錯還是在我們,隻是那又如何,現在山河裡隻有兩個字最管用,一個儒字,一個道字,兩個字都不要你活,你真是沒有半點可能能夠活下來。
”
有些話,說着說着便到了盡頭,有些事情,做着做着便沒有了退路。
還有些人,看着看着便起了殺心。
山林之中,殺機四伏。
萬羿說道:“動手之前,有些事情要說清楚,學宮某人許諾給我一件好東西,是我數十年之後沖擊春秋境的必須品,要是用山下那些凡人的說法,便是拿人錢财,替人消災。
你也不用擔心什麼,你死後,我一定将你厚葬,至于你的劍,是要自己留在墳墓裡,還是送給誰,我都可以幫你辦。
”
李扶搖看着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有些人未免說不上好人兩字,隻是各自所站的角度不一樣,所以行事自有其道理,隻是李扶搖站在和萬羿同一側的岸邊,也一定不會為了什麼,便去殘害某人。
劍士與三教相對,到底是如何相對?
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妒忌兩字。
六千年前,劍士一脈尚在鼎盛時期,山河之中也就是劍士為尊,要是那個時候,劍士便要想着打壓三教,将其道統屠滅,現如今還會有三教稱尊山河的局面出現?
即便是大戰之後劍士元氣大傷,至少也無旁人去争,曆經六千年恢複不了元氣?
可劍士一脈至始至終都沒有做過此事,鼎盛之時也不曾打壓過三教,反倒是在衰落之後,明裡暗裡吃了三教不少的苦頭。
六千年的時間,讓劍士到了如今這個局面。
李扶搖伸出手指,在草漸青的劍身上抹過。
他練劍以來,不知道見過多少大修士,可是隻有寥寥幾位能讓他記住。
那位豪言世間劍仙如繁星,唯我為皓月的劍仙柳巷。
一人一劍便是世間劍道象征的朝青秋。
因為種種原因,而差一點成就滄海的老祖宗許寂。
還有朝入朝暮,暮時便春秋的魏春至。
這柄劍,正好便是魏春至前輩的佩劍。
李扶搖仰起頭,嘴角扯出一縷笑意,“來戰。
”
當他開口的同時,劍身上便出現一道青光。
片刻之後變為青芒,再過了一些時候,便成了青罡。
李扶搖持劍而立,一襲白袍,顯得姿态出塵。
這襲白袍是師叔謝陸做的吧。
李扶搖想了想。
劍氣暴漲。
并未半點藏私,在手上那柄草漸青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半圓的時候,同時劍十九便掠過山林。
帶起一陣風聲。
萬羿一怔,在所有書中,都說劍士是一劍在手,天地可去,這家夥背着一個劍匣便算了,還真的不止用一柄劍?
容不得他多想,李扶搖的草漸青的劍尖便已經遞到他的兇口。
鋒芒劍氣,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巨蟒,吐着信子。
有些幽冷的感覺。
萬羿第一次覺得自己這位朝暮境,可能在接下來的戰局裡,讨不了好。
可即便是這樣想,他也不敢有半點松懈,大袖一卷,避開這一劍,可袖管仍舊被鋒芒劍氣撕開一條口子。
一把折扇憑空出現在手中,萬羿扭身,攔下那柄劍十九。
劍尖刺入扇面,劍身沒入一半,卻是沒有半點要刺穿這扇面的可能。
扇面上有一副山水畫,栩栩如生。
李扶搖以心神禦劍,劍十九進入扇中世界,在那方看似真實的世界裡巡遊。
李扶搖眉頭微皺,一道參天劍罡蓦然生出。
狠狠朝着萬羿壓下。
萬羿神情凝重,與劍士對敵最為保險的辦法便是離劍士越遠越好,畢竟這說的劍士身前一丈便是死地這句話,沒有半點開玩笑的說法。
他深知這一點,因此這一直都保持這距離,可誰知道,李扶搖能禦劍一柄,也能持劍一柄,這種怪胎,真是世所罕見。
劍十九雖然已經進入扇子裡面,但是實際上,他也要耗費心思去盯着那柄劍的動靜。
面臨着這一道劍罡,萬羿差點沒有能夠躲過去。
他擡手祭出另外一件法器。
是一對手镯。
金光閃閃。
劍罡落到手镯上,隻聽見如同悶雷的響動。
劍罡當即碎開。
被崩開的劍罡碎片好似便是千縷萬縷劍氣傾瀉下來。
萬羿感受着自己身旁的森然劍意,有些冷。
甭管之前多麼自信,但是到了現在,才第一次直面劍士的威勢,讓他深有感觸。
怪不得雲端的那些聖人一碰到朝青秋,便怕的無以複加。
一位太清境的劍士,便讓他這位朝暮如此,要是一位滄海劍仙,那該是何等威勢?
萬羿不敢去想,也是想象不到。
隻是這一道劍罡破碎之後,被他瞧着機會,用那手镯打了李扶搖心口一下,當即李扶搖嘴角便溢出皿絲,這些山上修士,雖說不練體魄,但是舉手投足之間,所蘊含的磅礴氣機,便是實打實的境界體現,要想着安然無恙的應付下來,不太容易。
李扶搖手指抹過嘴角鮮皿,草漸青瞬間還鞘,劍匣之内,另外一柄十裡掠出。
兩柄劍,說是不同,但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何處不同,隻能說是那些微末東西,隻在出劍之時,才能有所感悟。
萬羿笑道:“你這小家夥,真的是開賣劍鋪子的?
”
李扶搖微笑不語,在抹過劍鋒的同時,手指被鋒利劍鋒割破,帶着磅礴劍意,一劍遞出。
劍光乍現。
就在萬羿眼前。
萬羿有刹那失神,問道:“你這一劍,到底是什麼根腳?
”
李扶搖沒有說話,練劍開始,師叔謝陸傳過劍術,手上的精妙劍招不知道有多少,可是那麼多劍招,最為印象深刻的那一劍,絕不是朝青秋在北海上空出劍,也不是柳巷在江底與萬尺的六千年之後一戰。
反倒是當初師叔謝陸從山上掠下,一劍向觀主梁亦遞出的時候。
那一劍,記憶彌新。
李扶搖這一劍,并隻是搬照那一劍而已。
其中的神意,還有些不同的意味。
于是當這一劍遞出的時候,天邊忽然出現了一隻白鳥。
劍士練劍到了一定的階段,便會有意象一說,比如老祖宗許寂當年的意象便是一條奔騰大河。
隻是要能遞出這一劍,不容易。
李扶搖的整個心神都陷入其中。
全然沒有聽到遠處的白鳥啼叫。
萬羿聚精會神的看着這一劍,片刻之後,竟然是說了一個好字。
不過很快,他手上的那對镯子,便悠悠飛出,攔下這一劍。
啪的一聲。
镯子碎裂。
隻是萬羿的扇面已經籠罩李扶搖。
李扶搖向着那扇面刺出一劍,然後後掠半步。
吐出一口淤皿。
十裡回掠劍匣,這一次李扶搖終于握住了青絲。
這是一柄劍。
自然是李扶搖最熟悉的一柄劍。
——
當位四位劍士臨近這座白魚鎮的時候,遠處出現了多達六位春秋境修士。
儒道皆有。
陸堯也在其中。
這位春秋境修士,看着這一衆劍士,心神搖曳,世間一再流傳劍士沒落,幾乎都已經凋零,可真當出現這麼多朝暮境以上的劍士的時候,便是他,都有些不可思議。
尤其是當他過一會兒便要和這群人生死相搏的時候。
便更是如此。
朝風塵腰間懸劍,看着遠處的沈複,平靜道:“我去斬他。
”
葉飛仙看着遠處,看不清楚沈複的境界,他都看不清楚的人,自然便隻能是春秋之上的人物了。
可是那等人物,真是能夠說斬便斬的?
枯槁老人知道朝風塵的本事,加上之前看了朝風塵和朝青秋,便更是沒有什麼疑問,笑着說道:“何不連那道姑一起斬了?
”
朝風塵搖搖頭,隻是看着陳嵊。
陳嵊吓了一跳,看了一眼遠處那個神情漠然的道姑,低聲道:“怕是沒有那麼容易啊。
”
朝風塵笑而不語。
他隻是擡頭看了看天,然後天際上有女子禦劍而來。
她居高臨下看着那個道姑,更是直接說道:“來死。
”
世間的文字有多達九萬個,到底都是些有意思的東西。
邀戰大概是說來戰,可像是這女子這般說來死的人,還真的不多。
道姑本來就是脾氣暴躁的人,聽了這句話,當即便提氣升空,去對上了這位女子。
很快雲海便開始翻騰。
朝風塵拍了拍陳嵊的肩膀,一步掠出,瞬間來到了沈複身前。
他提着劍,看着這個自認是儒教裡登樓第二的讀書人,笑着問道:“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
沈複淡然說道:“自然是要殺你。
”
登樓殺春秋,本來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
可沈複面臨着一位劍士的時候,便沒有那麼容易了。
尤其是這個劍士還是朝風塵。
朝青秋不是好惹的,那朝風塵就是了?
沒有道理的事情嘛。
朝風塵笑着看着沈複,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有個人站在了山巅,有些事情便不能去做了,有些話也不能去說了,可是他自己想說,也想做,所以便有了我,他出劍的時候,一定是不言不語,反正出劍就完了,但實際上他也肯定喜歡說上一些有意思的話,比如這一句,你遇上我,真的要倒黴了。
”
“世上的人,同一境界,他是最強的那位,我想試試,隔着一個境界,能不能做點有意思的事情。
”
話音未落,朝風塵便起手一劍,劍光照亮天際,那股磅礴劍氣,便已經是春秋境的極緻。
葉飛仙握住腰間佩劍飄雪,看着遠處朝風塵的一劍,同為春秋,他倒是很清楚,這一劍的威勢不管如何都是他沒有辦法弄出來的。
旁邊的枯槁老人看見葉飛仙眼中的黯然,安慰道:“這家夥不能以常理視之,你比不上,很正常。
”
葉飛仙看了一眼枯槁老人,點點頭,輕聲道:“老前輩要小心。
”
枯槁老人皺眉道:“不見得誰比誰年紀大。
”
葉飛仙哈哈大笑,按住飄雪劍柄,以劍氣鎖定其中一位春秋,一步踏出,爽朗笑道:“南海飛仙島葉飛仙,請賜教。
”
這是一位春秋境劍士,還真不好對付。
陸堯走出來,看着他,平靜說道:“白露書院陸堯,請賜教。
”
兩人走出街道,提氣掠走。
陳嵊揉了揉臉頰,歎了口氣,他走出來,問道:“誰來?
”
對面一共兩位春秋走出來。
看着陳嵊。
陳嵊皺眉道:“要以多欺少?
”
那兩人面無表情。
葉飛仙不是正統劍士,不過隻是一位劍修,因此陸堯有信心能夠勝過他,可陳嵊是貨真價實的劍山劍士,根正苗紅。
同境之中,還真是沒有什麼底氣。
枯槁老人滿是笑意。
他看着另外一個春秋,攤開手,“來吧。
”
那人面無表情的站出來。
對面六位春秋,葉飛仙對上一位,陳嵊對上兩位,枯槁老人對上一位,還有兩位春秋修士。
加上之前那個老馬夫,可以說得上還有多達三位春秋修士無人應對。
有一人想了想,掠向葉飛仙那邊,想要去出手幫忙。
一道青虹蓦然而至。
周青出現在場間,看着剩下的兩位春秋修士,笑道:“都挑完了,那麼你們隻能和我打了。
”
一身劍氣随意洩露便讓人極為不舒服的周青,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登樓境劍士,這般劍士,哪能是他們的這些春秋境可以抗衡的。
兩人臉色蒼白,要是真的周青對上他們,隻怕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是兩具屍體而已。
好在很快街道盡頭,便多出一位負手而立的中年道人,那位道姑的大兄,桂友。
周青看着那個一身氣勢鼎盛的中年道人,頭一次松開了身旁女子的手,他柔聲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很快便回來。
”
女子有些擔憂,喊了一聲寶。
周青柔聲道:“沒事的。
”
說完這句話,周青握住腰間那柄人間,直接便掠過一整條街道,磅礴劍氣充斥着整條街道。
周青從練劍開始,直到現在,出劍之時都未曾是像今天這般一出手便竭盡全力。
在周青快速掠出的同時,桂友一撩道袍,一股磅礴氣機瞬間與周青相撞,劍氣四溢,隻是在片刻之後,周青便已經來到桂友身前,一步踏出,街道地面瞬間便碎裂開來。
周青其實心志極高,光從他那柄佩劍人間來看,便已經足以說明許多事情,要不是為了女子,他隻怕早已經一朝成名天下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