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湖是神的領域。
數個時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轉眼被黑雲遮蔽,暴雨像斷了線的珠簾,從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濺成迷潆的白霧,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閃電劈落,所有的高樓都會随之震動,在煞白與漆暗中不斷閃爍。
成群的夜鳥在空中飛旋,怪叫着尋找避雨之處。
巫家豢養了太多的鳥雀。
所以這隻黑雀在巫家盤栖了數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時至今日,雲真人看到黑鳥飛上高空,不由聯想到了十多年前那個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親是那時候死的吧?
”
小禾的聲音似一縷飄飛的雨絲。
“嗯。
”
雲真人應了一聲。
十四年的歲月似被暴雨連接在了一起,當年的女嬰轉眼已長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邊,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對着夜空揮了揮手。
“姑姑,再見。
”
這是她與姑姑的最後一面了。
當年姑姑被巫家擒獲之時,巫家為了撬開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體弄得千瘡百孔,哪怕靜養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過去的無數個夜晚,她都在房門外聽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徹夜慘哼,輾轉無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來了,它要看着自己撫養的少女長大,也要完成當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臉頰濕漉漉的。
雲真人歎了口氣,他雖想過會有變數,卻沒想到這一天會以這樣的形式到來。
他想到了預師臨死前的占蔔。
那是歪打正着麼,還是說……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他已然疲憊,疲憊到無法維持自己的僞裝,許多普通人都能看到雲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現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紋。
但他同樣有誓言。
當年他自刺三劍叛出雲空山,殺師弟奪仙瞳後身負重傷,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幫他修複靈脈,給了他容身之處。
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護巫家至鎮守之神的傳承結束。
說來可笑,雲空山與他有皿海深仇,他卻依舊喜歡自稱雲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鬧劇就到這裡吧。
”
雲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懶得去拔劍,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個若有若無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後浮現,那是蒼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應該知道,我是仙人。
”
“我知道。
”小禾說。
“你覺得你能攔得住我麼?
”雲真人問,“你姑姑早已不複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
“還請真人口吐真言。
”小禾露出了微笑。
雲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張了張嘴,對着雨幕開口。
“雨師翻雲破水之*”
雲真人眉頭一皺,最後一個字的聲音卻似被屏蔽了,無法發出。
他神色一凜,向前一步,劍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兇前。
“劍形術破*”
“星移神換之*”
“五行屍*”
唯有完整的咒語可以施展出奧妙的法術,可他念動咒語,永遠隻差一個字,那個字被無形的口吞沒,骨頭渣也不剩,于是整個術法跟着崩潰,變得無效。
念動最後一句時,他更是嘴巴飛快翕動,卻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
按理來說,這個世上确實有一些與聲音相關的法術,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聲音。
可是聲音容易消解,心聲如何抹去?
更何況自己的境界遠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來這般高階的術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聲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連他也覺得麻木,但思維依舊于電光火石間尋到了關鍵。
“原來你不是預見之靈根!
”雲真人寒聲道。
這句話如常地說出口了。
“真人終于想到了呀。
”
少女微微曲翹的唇邊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話,然後五指曲張,将這句話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動卻又無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變幻着形狀,時而如細龍繞臂,時而似天鵝落羽,時而高亢激昂,時而低徊婉轉……它在少女的身邊飄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躍翻飛。
“這是聲之靈。
”小禾說:“我自始至終擁有的,都是聲之靈根。
”
……
大雨瓢潑,黑鳥最後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聲,然後箭一般俯沖向家主閣樓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樓,一眼望去鶴立雞群,不會認錯。
小禾騙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也并不能騙過真言石,隻是以聲之靈根掐斷了它的聲音,她走路悄無聲息,開門悄無聲息皆緣由于此。
她當時說謊,不過是讓雲真人聽一個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後!
雲真人是聰明人,當然可以聽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讓自己成為多出來的那個,她必須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這個謊言,預知靈根這樣的東西難以證僞,雲真人哪怕有疑心也無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驗不了她。
真人無法口吐術法,如自斷一臂,但他境界依舊是此間最高者,他拔出劍,直接破牆而出,沖入了屋外洶湧的雨幕裡。
他要去攔那隻黑鳥!
屋内已徹底亂了。
很多人都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他們對話的内容。
原來這個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該死去嬰兒,那頭妖雀破天荒地沒有殺她,反而将她養大,讓她成為報複巫家的厲鬼!
少女絕豔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皿色,臉頰、眉眼、唇齒……濕漉漉的雨水像是暈開的妝,将這種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衆人,雪白的發淩亂飛舞。
二公子與王二關也來了。
王二關看着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飛快地想着過去有沒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屍體,同樣吓得臉色蒼白,撒腿而跑。
臉色最難看的是紀落陽,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過,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沒有半點生氣,隻是喃喃自語:
“原來有那麼多機會……我……我都錯過了……”
小禾不理會他的夢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們早已開始逃跑,他們互相推擠、踐踏,亂成了一鍋粥。
“吵死了哎。
”
小禾打了個響指,整個屋子的聲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靜。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聽得見的聲響。
“當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幫我記下來了,我從小背誦,記得清清楚楚,十年過去了,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還都活着。
”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劍,走向了人群。
……
雲真人的身上落了幾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沒能阻止那頭黑鳥。
黑鳥幾乎是擦着他劍鋒掠過,滑着沖入了家主閣中的,所有人的門窗在一刹那閉合,進入了迎敵的狀态。
大雨洗去的木劍上的羽與皿,雲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樓,殺意化作了歎息。
家主樓是一件可怕的殺人兵器,自從家主境界衰退後,他就躲在裡面,半步不敢邁出。
今夜,那隻妖雀注定有去無回,隻是家主……
最高處的閣樓裡,鷹鈎鼻的老人縮在木椅裡,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顫。
一道形銷骨立的影。
她帶着紅色的鴉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樣的臉,她立在窗邊,看着那空空蕩蕩的鳥籠,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滿世界隻有雷電與雨的聲音。
她甚至已經難以完全變成人形,未蛻變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長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鋒刃所及之處,空氣都微微顫栗。
巫家神瞰樓的機關也動了,簾幕垂下,其上的神繪活了過來,它們不再于畫卷争鬥,而是齊齊撲向了那道闖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變得鮮活,它們化作一隻隻狸貓似的小鬼,蹬着後腳竄起,在複雜的房梁間來回蹦跳,對着地上闖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長刀之後,牆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動了,他們皆成了幽靈武将,握住刀柄,齊齊揮來,如訓練有素的軍隊。
但黑影沒有看它們。
她盯着那掩在深處的鳥籠,喉嚨口發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蕩不休,笑的尾聲裡,她淩然躍起,手上的劍羽斬出無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時間的隔閡,将十四年前與今日連結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現出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