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夜幕闌珊,天氣寒冷。
遊廊裡響起了一陣急切的腳步,宮裙小女官披着絨衣、提着裙子,滿臉焦急地穿過門洞。
按道理說,誰也不會閑着沒事兒大早上去吵别人美夢才是,可偏偏這件事就是那麼地重要。
小女官停在質地華貴的隔扇門前,輕拍兇脯舒緩了口氣,挽起袖子正欲要敲響房門——
“……靖兒……嗯哈……靖兒……”
寝殿中傳出了令人面紅耳赤的喘息,小女官擡起的手微微一僵,臉兒飛上一抹紅暈,繼而滿眼不可置信。
聖上怎麼又來了……這兩天都好幾次了……
若是平常不小心撞破這種事,就是給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出聲打擾,估計也隻能裝作沒聽見,快速離開。
可偏偏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若是耽誤了,到頭來還是要怪罪她這個傳話的小宮女。
念及此處,小女官委屈地抿了抿薄唇,猶豫再三,還是顫顫巍巍地敲響了房門:
“聖……聖上,奴婢有事情禀報。
”
寝殿中的女人粗重的呼吸聲戛然而止。
小女官嗫嚅薄唇,聽着裡面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瑟瑟發抖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等了許久,寝殿中的女人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語氣淡然地道:
“準奏。
”
小女官松了口氣,回想着剛才劉公公告訴她的話,吐字清晰,恭敬道:
“回禀聖上,是趙王殿下……昨夜趙王殿下還在書房苦讀,今早侍女前去查看的時候,卻哪裡都找不到趙王殿下的身影……”
“可有消息?
”女人說。
小女官輕吐了口氣,繼續道:“劉公公已經派暗衛全城搜索,至今未歸,目前尚未有消息。
”
吱呀——
木門朝裡側開啟,身着妃紅宮裙的仇璇玑鳳眸冷然,蓮步輕移走了出來。
她凝視着天邊的白雲,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良久,她瞥了眼旁邊的小女官,出聲道:
“七萬妖化人到哪兒了?
”
小女官一愣,她還以為仇璇玑肯定會很着急地問仇傷雲的事情,沒想到開口第一句居然是别的……
聖上面前,她也不敢妄揣聖心,隻是略微猶豫了下,便回答道:
“據探子來信,明日便可抵達北城門外……”
仇璇玑眼簾微垂,語氣毫無波瀾:“朕知道了,讓暗衛繼續搜查趙王下落。
”
“啊……遵旨。
”
見小女官愣在原地,仇璇玑輕瞥了她一眼:“還有事嗎?
”
小女官回過神來,聽見聖上下了逐客令,連忙手疊腰間行禮,說着“奴婢告退”,一連倒着走了好幾步,轉身離去。
仇璇玑站在銀裝素裹的庭院中,擡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愣愣地看着那片雪花在手中化為一灘清水。
良久,一道若有若無的歎息回蕩在帝王花園。
“靖兒,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第二天。
經過昨日一整天的搜查,可以說整個紫陌都被翻了個遍,始終沒能找到趙王仇傷雲,甚至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反倒是趙王失蹤的事情不胫而走,明明是天家隐私,萬萬不能外傳的密令,現在卻搞得跟逸聞瑣事一樣,人人知曉。
轟——
地動山搖般的踏步聲自北城響起,數不清的狂獸嘶吼聲此起彼伏。
伏在案前處理公務的仇璇玑玉手微頓,緩緩起身,看向旁邊臉色發白的小女官,淡然的語氣中透露着不容拒絕的威嚴:
“去北門。
”
——
轟隆——
轟隆——
行軍腳步宛如雷霆炸響,兩側山脈積雪滑坡,峽谷夾道之中,煙塵伴随着每一個腳步卷起三尺之高。
黑壓壓的人群冒着無數道猩紅的陰光,這整齊的步伐,怎麼看都不像是失去理智的野獸,反而像是訓練有素的精英部隊。
城樓上四五百人眼神發直的看着這一幕,他們是在衆朝臣強烈要求下,好不容易留下來的“精軍”,雖說都是五道門出身,有一些修為在身,也算見過世面。
可五年前南楚來的時候也沒這架勢啊?
一衆“精軍”被吓傻了眼。
仇璇玑在幾個身披甲胄的老将軍簇擁下,走上了城樓頂峰,輕掃了一眼下方的妖化大軍。
妖化大軍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停下了進軍步法。
轟鳴聲不斷的腳步聲戛然而止,這蓦然安靜下來的氛圍,讓城樓上的人微是一愣。
還沒等他們在腦袋上冒出問号,那排列整齊的妖化大軍,自中間朝兩邊分開來一條狹長的小道,一名看不見面容、身穿黑袍的人影緩步走了過來。
哒……哒……哒……
兩邊山脈崎岖,獨留他一人腳步聲回蕩,萬千紅眼恭敬相迎,即便身穿樸素,仍然散發着不容小觑的恐怖氛圍。
黑袍人在妖化大軍最前方停了下來,他擡頭望着城樓上的紅裙女帝,用嘶啞深沉的嗓音緩緩說道:
“陛下親自迎接,心感惶恐……老朽雖是受令來攻打皇城,但此前也算是受過陛下的不少關照,特地備了兩份薄禮,還請笑納。
”
城樓上,一名甲胄将軍聽了黑袍人的話,心中蓦地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連忙朝着仇璇玑一拱手:
“聖上,此賊來曆不明,恐是有詐……”
話還沒說完,仇璇玑就擡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鳳眸盯着下方的黑袍人,似乎想看看他在玩什麼花樣。
見狀,甲胄将軍也隻好悻悻然退下。
劉公公搖頭連連,這漢子真是空有将軍令,屁用沒有,傻子都看得出來有詐,還用得着你說?
黑袍人注意到仇璇玑冷然的視線,隐藏在兜帽下的蒼老面容擠出了一抹笑意,他伸手抓住了兜帽的兩側,朗聲道:
“女帝陛下,先前老朽的分身受你照顧了,老朽還沒死呢!
”
他猛地掀開了兜帽,露出的蒼老面容,赫然是背刺魏王的門客,佘争。
然而,佘争本以為這驚天消息能讓仇璇玑至少愣個一會兒,卻沒想到在他說出口的瞬間,整個現場都凝固了。
仿佛社死一樣的尴尬氛圍萦繞在周邊,煙塵四起的沙場飛過幾隻白羽仙禽,似乎很奇怪為什麼這群人族突然不說話了。
仇璇玑自始至終連眉毛都沒動過一下,似乎對這個“驚天消息”一點都不吃驚。
“……”佘争臉色一僵。
他幹咳了下,為了緩解社死的尴尬,說起了下一個話題:
“不愧是女帝陛下,想必早就猜到我還沒死了吧……老朽有些好奇,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
仇璇玑淡聲道:“燒焦屍體的手感不對。
”
“……”
這玩意也有手感一說?
佘争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生硬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待到笑聲停歇,他忽然冷聲道:
“女帝陛下,既然第一份禮物你不滿意,那麼這第二份禮物,就請您好好享受吧。
”
說着,他橫揮大手。
刹那間,在佘争身後的妖化人集體發出了一道咆哮,再不見剛才的有序不亂,便如同失去理智的獸魔,瘋狂啃食着身邊的“同類”。
有幾頭妖化人脫離了隊伍,朝着城樓緊閉的大門奔去。
“啊……救命啊……不要……”
“救命……救命……”
“别過來!
别過來……!
”
聽到妖化大軍中傳出的呼救聲,城樓上的朝臣一呆。
他們似乎感受到了什麼,連忙向守衛借來‘遠視鷹眼’,透過長管形狀的靈器,觀察妖化大軍内部的場景。
黑壓壓的妖群,仿佛在展開一場毫無秩序的野獸狂歡。
一雙雙猩紅的眼瞳透露着獸性的瘋狂,朝着那些眼眸正常的妖化人撲去,用尖銳的利齒貫穿對方的喉管,貪婪的将熱皿飲入腸胃。
佘争察覺到那些朝臣都愣住了,他狂笑着展開雙手,宛如在介紹這一壯觀場景:
“你們還不知道吧?
雖然妖化人都會被老朽控制,但隻要沒有被妖邪吞噬意識……也就是非紅眼的半妖,與普通人并無差别!
……換言之,他們也是妖化人的食物!
”
佘争陰笑着擡起手,紅眼妖化人目光恢複了呆滞,再次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當起了觀衆。
一場腥風皿雨過後,地上滿是腥臭的鮮皿與屍體;被吓破膽半妖癱坐在了一起,不顧身上的肮髒腥臭抱團取暖,悲切心扉的哭喊聲響徹峽谷。
“女帝陛下,老朽想讓你做一個選擇。
”
佘争大手虛握,半空中冒出一片黑霧,他伸手進去探索了一番,再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個光潔的鵝頸。
豔麗如女孩子雲袍少年被佘争擒在手中,他僵硬地搖晃着腦袋,嘴裡被塞了一塊兒白布,隻能發出“嗚嗚”聲,但那雙眼眸中的驚恐,便是隔着幾十丈也能有所感知。
佘争不懷好意地獰笑着,五指緩緩用力,被扣着脖頸的仇傷雲呼吸越來越困難,甚至翻起了白眼。
“就像老朽方才所說……妖化人雖然沒救了,但半妖還有救。
現在整個大璃的妖化人,老朽能夠保證,有一半以上都是半妖,并且他們全都在老朽的控制之下,包括生死……”
他頓了下,接着道:“女帝陛下,自您繼位以來素有愛民如子的賢明……既然如此,老朽想知道,當你的家人與大璃百姓放在同一天平時,您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
仇傷雲原本意識還有些模糊,聽到身邊佘争若有所指的話,連忙驚得擡起頭,瞳孔顫抖不斷。
城樓上,聽到佘争那暗藏陰險的話,内閣近臣、老年将軍等人皆是臉色大變。
好惡毒的陽謀!
選仇傷雲,則會背上置大璃子民死活于不顧的惡名,反之,則是相當于親手殺死了至親。
攻心之計,莫過于此。
在場的所有人之中,唯有一直不做言語的五道門眼神一陣變換,思慮再三,甚至攀上了喜色,連帶着看向佘争的目光都變得順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