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和這隻眼睛對視時,
刹那間,
靈魂和身體,同時開始顫栗。
再多的心理鋪墊,再多的自信,再多的經曆沉澱,就像是一張拽進水面拉扯的薄薄白紙,頃刻間被撕了個稀碎。
卡倫曾在“淨化”成神仆時,見過秩序之神,但那隻是秩序之神機械式的回應,秩序之神是閉着眼的。
他也曾在拉涅達爾的記憶思維深處,透過窗戶,看見拉涅達爾親手鎮壓了海神,但那種感覺,是你已經知道這是記憶影像,就像是在電影院裡看着電影。
所以,
這是第一次,
是卡倫第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活”着的神。
這種畏懼感,不是源自于宗教神,也不是源自于神的敬畏,更不是口是心非在真正神面前的谄媚。
這是一種碾壓,
一種來自生命層次上,對自己的碾壓!
哪怕卡倫曾和阿爾弗雷德探讨過,原來“神”并不是規則的集合,神并不是“天地不仁”中的“天地”,神隻是更為強大的存在······而已。
但當生命層次拉高到一個可怕的差距後,就一眼,就足以讓你近乎崩潰。
這種感覺,就好似你走在路上,彎下腰,找到一隻正在地上爬行的螞蟻,它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它看見了你的靴底,卻依舊顯得很正常;
緊接着,你用兩個手指将這隻螞蟻輕輕抓起,要注意力度,不要捏死它,挪動到自己眼前,盯着它,盯着它,盯着它···
然後,你的靈魂和這隻螞蟻對換。
恐怖窒息感,瞬間襲來。
卡倫身體一陣踉跄,不自覺地後退,一直到後背抵在了牆壁上,可盡管如此,此時他的平衡依舊無法維持,他的身體像是要垮下來一樣,想要跌倒,想要去匍匐。
似乎唯有那種姿勢,才能讓自己心安,不惜當作鴕鳥。
阿爾弗雷德在面對凝聚神格的狄斯老爺時,曾驚吓得幾乎跪伏。
凱文在感知到光明之神與秩序之神的氣息時,被震懾得口吐白沫。
相似的境地,卡倫也遭遇到了。
卡倫手臂撐開,雙手死死地貼着牆壁。
“眼下”,狼狽已經必不可免,但不讓自己跪下去,是卡倫最後的倔強,也是他的底線。
這不是面子問題,這是道路問題。
神如果出手将你打趴下了,這無所謂,當神對你出手時,至少在那時,你和神是平等的。
但如果神看你一眼,你就跪下了,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也無法對你自己内心深處完成真正的開脫,那一道陰影會永遠留在你的心口,烙印在你的精神上。
這等于是将自己以前的所有堅持所有探索所有論證,一巴掌全都抽回了原點。
卡倫的神情已經陷入了一種扭曲,他現在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越是拼命想要抓住什麼,卻發現身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受力點。
他咬着牙,在心底喊道:
“你們這些妓女養大的······神!
”
卡倫身形下降的趨勢正在減弱,他甚至還能稍微向上提起來一點,哪怕隻是那微小的一點。
這一刻,卡倫才意識到,爺爺曾經的這句口頭禅,并不是狄斯想要表達出什麼特立獨行,而是狄斯因為站得高,所以他對“神”的感知會更清晰。
這不是什麼髒話······而是對自己的鼓勵。
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那我把你弄髒,把你玷污,你身上的光芒,至少在我心裡,也就不再耀眼了。
“咳咳·····咳咳····.”
卡倫開始劇烈地咳嗽,但他卻堅持擡起頭,目光和窗外的那隻眼保持着對視。
忽然間,那隻眼睛挪開了,緊接着,卡倫看見一尊龐大的身軀正在移動,屬于神的偉岸身軀,通過這扇窗戶被卡倫親眼目睹。
在這個夢裡,這棟屋子,很可能是獨立的,它飄浮着,飄浮在瑞麗爾薩的身前,像是一件袖珍的玩具。
“嘩啦!
”琳達拉回了窗簾。
“呼···”
卡倫長舒一口氣,失去支撐的他,終于跪伏在地,冷汗開始滴淌。
此時此刻,他沒有絲毫堅持下來的喜悅,因為他清楚,自己并沒有勝利,僅僅是保留了最後的一點體面。
琳達走到了卡倫面前,卡倫看見那雙居家女士拖鞋出現在自己視線裡。
“卡倫先生,我去給您拿一條毛巾吧。
”
卡倫沒回答。
琳達走出了畫室,很快,她就拿着一條濕熱毛巾過來,遞給了卡倫。
卡倫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毛巾,擦拭起自己的臉。
在擦臉過程中,卡倫有一種恍惚,夢和現實在此時似乎産生一種未知的偏差,可偏偏自己,卻屬于這夾縫之中。
這和自己以前所經曆過的任何幻境都不同。
在這裡,
自己既是主人又是客人。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就如同瑞麗爾薩和琳達,拿着畫筆,在自己的靈魂上畫畫。
“卡倫先生,要去樓下坐坐麼?
”
卡倫挪開了毛巾,看向琳達。
琳達的神情依舊自然,像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哦不,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成骨灰了。
她是琳達,還是瑞麗爾薩?
她是否具備自我意識?
卡倫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他知道,琳達召喚瑞麗爾薩的超規格神降儀式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如果她所進行的超規格神降儀式的真正目的不是把壁神召喚出來,而是······把自己獻祭過去呢?
“卡倫先生?
”琳達再次發問。
在她的神情上,卡倫依舊無法捕捉到任何異常。
“卡倫先生,我想······聽一聽皮亞傑的事。
”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琳達這次出“皮亞傑”的名字時,輕微顫了一下。
“好的。
”
“謝謝您,卡倫先生。
”
琳達在前面帶路,卡倫跟着她來到了一樓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後,琳達端來兩杯咖啡。
“他去維恩後,你們還有聯系麼?
”琳達問道。
卡倫點了點頭,道:“事實上,我也去了維恩。
”
“您也去了維恩?
”琳達有些意外,“您和他在維恩相見了麼?
”
“見過了,我當時剛到約克城,買了房子後資金周轉上有些不寬裕,皮亞傑借了我一筆錢。
”
“這是應該的,你們是那麼好的朋友。
”“那再之後呢?
”
“他迷上了畫畫,他還是放不下你,他他想去看一看,你曾經癡迷的風景。
”“他······也信教了麼?
”
“我想是的。
”
卡倫留意到,在得知皮亞傑也信了壁神教後,琳達的臉上,沒有露出那種驚喜的神情,反而,顯得很平淡。
這種平淡,其實已經很能明問題了,意味着她對這件事,持反面态度。
“他真傻。
”琳達道,“我不是個好妻子,我對不起他,也配不上他。
”卡倫端起咖啡,問道:“琳達,你,後悔了麼?
”
琳達沉默了。
卡倫忽然發現,在此時,客廳門窗明明關閉着,但卻有風吹了起來。
這種感覺,像是心防出現漏洞的一種具體化。
這棟屋子,是琳達的地方?
在這個屋子裡,她是獨立的存在?
“卡倫先生··.”
琳達的眼眶邊緣,流下了兩行鮮皿,而她自己本人,卻像是毫無察覺。
“琳達,你···.”
“卡倫先生,請不要驚慌。
”琳達雙手慢慢地攥緊,像是在克制着某種東西,緊接着她深吸一口氣,“偉大的存在,還沒有蘇醒,你在這裡,可以随意話,至少此時,是可以的。
”
琳達仰起頭,身體連續顫動,最後,她低下了頭,被牙齒咬着的嘴唇,此時已滲透出懾人的鮮皿,她正在承受着一種極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