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大意得,不以小缺為傷。
”【管子·宙合】
左馮翊,雲陽城郊。
大雨過後,落日重新在雲層後露出一面,餘輝灑在暴漲的泾水上,灑在孤單的山丘上。
石縫裡的野草頑強的汲取着雨水,尖尖的草葉迎風晃動,眺望夕陽斜照的河灘,在微風中仿佛還回蕩着悠遠的胡笳聲。
“這還是我頭一次來關中。
”曹操靜靜地看着原野上的景色,這一路從上黨、河東行來,沿途的風貌給了他極深的印象:“想不到就連左馮翊這等三輔之地都有不少羌胡聚居。
”
“左馮翊的羌胡據說早已歸化,北軍長水營有不少是此地羌騎。
”主簿王必幾年前曾來過長安朝觐天子,對關中風物多少有些熟悉,他說道:“說起左馮翊何時聚居了羌人,這卻是東羌覆滅之後的事了。
”
“此地水草豐茂,就在這裡紮營吧。
”曹操開始傳令後方停止進軍,揚鞭指道:“明日一早就開拔,遵從朝廷和骠騎将軍的命令,盡早趕赴安定。
”
“這麼早?
”此時才離落日還有段時候,完全可以再走一段路程,王必困惑的四顧張望,這片原野離着雲陽城還很遠,而且附近也沒有聚落:“何不就在雲陽城外紮營?
軍中糧草不多,可以向雲陽令遞文,請其代為籌措。
”
“不要難為這些人了。
”曹操翻身下馬,牽馬走到河灘邊上,用鞭子輕輕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塵:“朝廷諸公也有他們的顧慮,這也是我為何途經京畿,不先入長安拜會諸公的緣故……何況幾次大戰下來,朝廷的糧草恐怕也所剩無幾,各處都要省着用。
”
“那是因為彼等都不知道曹公的威名。
”王必憤憤不平,這次曹操一入關中,長安諸公便隻派了一個谒者帶來兩萬石糧草犒軍,話裡話外都是在警告曹操來了關中就要老實安靜、在京畿重地不能惹是生非,否則必遭嚴譴。
就連往日的同僚、尚書仆射荀彧也沒有任何私信傳來,仿佛已經與曹操徹底斷絕關系了似。
王必怎麼想都覺得不舒服:“連天子對曹公都信之任之,論及劉備、孫策,誰能奉诏統兵入三輔?
其親信若此,朝廷諸公還有何話可說?
”
“虎豹才降服不久,就送往家裡來,誰看了都會憂心。
”長史董昭冷不防開口了:“也是天子宏量,才對曹公有如此信重。
”
這個比喻并不恰當,然而董昭就是言行舉止輕浮的人,王必不滿地看着他,正要說些什麼。
曹操眸光冷意一轉,開口笑道:“你這話我便不敢當了,我等得蒙天子不棄,如今也是為國家供牛馬奔走而已。
”
曹操有時也對麾下這支新組建的幕僚隊伍感到頭疼,王必忠心有餘,能力不足;魏種雖是曹操親自舉薦的孝廉,在兖州之亂的時候卻棄曹操而去,讓剛說完‘唯魏種且不棄孤也’的曹操顔面無光,雖其有才,但有些機密的事曹操也不肯與他商量。
至于董昭,雖其才策謀略不凡,但德行品性卻有瑕疵,歸順曹操以來也算有些時日了,卻因為性格等等問題而與王必等人産生過不少摩擦。
自從荀彧、郭嘉、戲志才等人不在身邊以後,這一套新的幕僚班子尚未徹底磨合,許多事仍需要曹操親力親為,讓曹操深感再無以前那樣得心應手。
曹操看着渾濁的水流,泾水邊的微風将他的胡須吹得微微抖動:“眼下最首要的,便是雍涼,待我剿滅韓遂,再回長安,也就沒有人攔我了。
”
從事中郎魏種剛奉命從陳倉回來,打探到許多消息,他開口說道:“如今韓遂遠遁,成公英北逃,河西諸郡皆已起兵。
張濟、徐榮、蓋順、馬騰等将争為先鋒追賊殺敵,就連鐘公都不甘示後,曹公要動兵雍涼,可得盡快。
”
“曹公初來關西,與雍涼諸将皆不熟識,現在又是乘勝追擊窮寇的時候,參與過甚,恐怕會招緻不滿。
”董昭不贊成魏種的建議,他理性的分析道:“然而此戰乃天子欽命,是要曹公解雍涼之亂。
隻是事移時易,皇甫公運籌有方,一戰而定,接下來掃清餘寇,可謂輕便至極。
戰,則雍涼諸将心有怨怼;不戰,則此行勞師無功,更遭非議。
”
“這就是令人為難之處。
”見董昭說到了點子上,曹操重重的歎息一聲,皇帝借口讓他來雍涼平亂,緻使他精簡羽翼,裁減兵馬。
本以為到了此地還能有所作為,誰知在路上耽誤的這段時間裡,關西局勢早已天翻地覆,接下來隻需在皇甫嵩的帶領下追擊窮寇就可萬事大吉,初來乍到的曹操倒顯得多餘了。
他雖然本就不願與雍涼諸将争功、鬧得不愉快,但若要他一事無成,無法向朝廷諸公顯示自己的能力,這也是曹操所不願見到的。
大軍已在附近漸次紮營,有不少輔兵三五成群的在河岸邊打水、捕魚,蘆葦叢中時不時有受驚的野鴨騰飛。
炊煙在衆人身後袅袅升起,曹洪、樂進等一幹将校已經安排好了營帳,策馬踟蹰在曹操身後,看見曹操這邊仍在議事,一時都猶豫着不敢過來。
曹操的目光從打水捕魚的輔兵身上一掠而過,忽的轉過身來,竟不知何時發覺了曹洪等人就在身後,他執鞭微舉,呵呵輕笑了一聲,招呼着彼等策馬而來。
“想不到妙才還有細緻的一面。
”曹操驚訝的說道,夏侯淵與族兄夏侯惇一樣都是以作戰勇猛著稱,夏侯淵重勇輕謀,雖是良将,但到底不如曹仁穩健。
本來曹操想将夏侯惇與曹仁帶至身邊,奈何彼等都已官至郡守,曹操不忍輕棄,于是便将彼等留在了關東。
此時聽到夏侯淵的表現,曹操深感欣慰,一個考慮良久的念頭也慢慢的浮現成熟:“你們都要跟妙才學一學。
”
面帶笑意的曹操這時立即闆起了臉,對曹洪等一衆人等教訓道:“任何時候都不能大意,三輔又如何?
倘或有變,爾等皆不在軍中,兵馬由誰指使?
”
曹洪、樂進等人無不低下了頭,面露慚愧之色。
于是曹操訓了幾句後,便打發衆将回營,自己則帶着董昭、王必等人再看了會泾水之後,沒了勁頭,這才跟着往數十步開外的營帳策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