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後。
”————————
初平四年二月初三。
長安,北阙甲第。
在王家的一處偏僻的院落裡,身着粗布短褐的少年吸了吸鼻子,略擡手臂抹了把額上的汗,複又埋首去釘着一架像犁的東西。
這具犁與現下時興的長直轅犁很是不同,簡短的犁身呈完美的弧度,中間又多了犁評、犁建這種未曾見過的結構,用以調節犁箭耕土的深度。
這便聞名遐迩,自推行開始便沿用千年而不改形制的農具,曲轅犁。
“德衡。
”王輔從院門外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提着食盒的奴仆,他看了眼馬鈞的穿着,忍不住說道:“府中不是給你發了春衣麼?
怎麼還穿這種蒼頭雜役們穿的短褐?
”
當他走到馬鈞身旁,看到那架形制精巧的曲轅犁時,眼睛頓時一亮,說道:“這東西做好了?
”
“春、春衣太重,不、不方便,穿這、這衣服、好、好辦事。
”馬鈞的鼻子與雙手被凍得通紅,他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工具,對王輔行禮說:“都、都做完了,隻需、需裝上犁、犁铧與犁、犁鏡就、就可以、用、用了。
”
王輔聽的好笑,道:“你慢點說,君上說了,口吃之人不宜把話說的太快,而且說之前要先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然後就像你尋常誦讀經書一樣……你試試?
”
“喏、喏。
”知道這是皇帝的主見,馬鈞心裡感動,暗地深吸一口氣,打算照做。
王輔卻是順口一說,沒有繼續管他這茬,自顧自的往那曲轅犁又摸又看,而後回頭說道:“我不懂農事,這曲轅犁真比外間那些長直轅犁要強?
”
馬鈞吐出一口氣,極慢的說道:“是、是,直轅犁太、太笨重,隻、隻能用于廣、廣闊的大田、平地。
曲轅犁,不僅大田,就連小田、窄田,甚、甚至是坡上的田都能用。
而且還能方便耕作,調節翻、翻土深度。
”
“你瞧,果然有用不是?
停頓的功夫都很少了。
”王輔靜靜地在一旁聽完,然後驚喜的說道:“就是說話慢了些,倒也無妨,等以後你蒙官受職,底下的人如何也要耐着性子聽你說完。
”
“我豈敢奢、奢求這些。
”馬鈞撓了撓頭,喃喃說道。
王輔輕輕一笑,不再答話,反正隻要馬鈞能根據皇帝提出的要求,按時做出成品來就是了,将他當做好友契交看待又如何?
他極為自然的拉起馬鈞的手,将馬鈞帶入屋中,并讓随行來的奴仆将食盒裡的飯菜端上桌案。
“這些都是我吩咐膳夫做的,你先進膳,用完了再做事不遲。
”
馬鈞老老實實的道了聲謝,便接過奴仆遞來的飯碗,正欲動筷,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擡聲問道:“對了,太、太學……”
“太學的事你不用擔心,二月底的時候君上要帶百官親耕籍田,隻要你在此之前将這曲轅犁造好了,君上命人當衆試用無誤後,我自然會為你請賞。
”王輔眼珠一轉,嘴角帶着一絲得意的笑。
馬鈞一直對當日沒能進入太學而耿耿于懷,雖然他并不反感、甚至很擅長這些工匠的活計,但他還是發自内心的想入太學讀書。
畢竟鑽研經書,明白道理,才是正統的入仕之途。
就連那些孝廉、賢良方正,不也是要讀了些書,明白道理了才能坐上高官的麼?
偶爾做做這些木工倒還好,長此以往可不是什麼好事,自己家中的老母可還等着自己讀太學出來,為官後接她享福的。
當日被太學拒之門外,馬鈞心中羞憤是一方面,慚愧、不敢回家卻是另一方面。
幸好他遇見了王輔,雖然對方是貴家公子,但絲毫沒有貴人的架子,不僅對他處處照顧,還說要為他想辦法入太學。
馬鈞對王輔是發自内心的感激與信任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王輔言語中的機關,聽完之後,立即鄭重其事的稽首拜倒:“謝、謝王郎,若、若不是王郎……”
“好了好了,又來這套虛禮做什麼!
”王輔笑看着馬鈞身子拜倒于地,然後才伸手将其扶了起來,嘴上說道:“你我契交,我早已将你是為摯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
在于馬鈞客套了幾句之後,王輔便借口離開了,臨别時還特意囑咐馬鈞抓緊時間完善曲轅犁一番。
他剛一出院門,沒料到迎頭就遇見了兄長王端。
王端比王輔要高出一個頭,此時正面無表情的俯身盯着王輔,讓王輔倍感壓力:“阿兄——”
“你又來見他?
”王端語氣平靜,淡淡的說道:“這回又是弄出什麼無用的奇巧玩意來了?
”
“什麼無用啊,這東西用處可大着呢!
”王輔暗地籲了口氣,咋呼道:“這可是君上親**代、定制的物事,可不是什麼奇巧。
”
他偷偷看了眼面色不善的王端,又補充道:“我在家中聚集工匠,研制器具,這可是得到君上允準了的。
阿翁都不曾為此管我,你可不能因這個事來教訓我。
”
一提起這個事,王端就心裡不悅,當初王輔帶了馬鈞一個寒家士子入門暫居,喜歡鼓搗一些小玩意倒也罷了。
後來竟愈演愈烈,竟把整個後院整成了工坊,整日裡帶着一群不知與王忠從何處搜尋來的工匠,敲敲打打的做東西。
王斌恨這個兒子不學無術,有一次險些動手打他,直到王輔把皇帝作擋箭牌搬了出來,這才躲過一劫。
王斌親自進宮确認之後,這才鐵青着臉,從此對王輔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皇帝衷心技藝,有奇思妙想,接連讓工匠弄出馬镫、馬蹄鐵、茶、活字印刷等一系列新鮮事物。
雖然樣樣都有實用,但身為君王,卻如此關心微末之技,這比孝靈皇帝喜愛書法辭賦還讓人糟心。
當年孝靈皇帝喜愛書法辭賦,甚至到了開設鴻都門學,以此授官的瘋魔地步。
如今皇帝癡迷匠人技藝,雖說還沒有對工匠做出什麼出格的恩賞,但有其父的劣迹在前,難免讓人憂慮皇帝會不會子承父業……
王端正是憂心于此,所以才處處關注王輔的一舉一動,不僅要想辦法讓皇帝對這類技藝僅僅止步于喜好的份上,還要設法阻止王輔成為當初慫恿孝靈皇帝開設鴻都門學、引起天下士人憤慨的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