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一輛馬車駛出了大明宮,等在大明宮外幾十名侍衛同時迎了上去,馬車寬大華貴,車門頂上挂着一盞燈籠,橘紅色的燈光下,‘相國張’三個黑字顯得格外耀眼。
這是右相國張筠的馬車,他剛剛下朝,準備回自己的府邸了,忙碌了一天,張筠顯得有些疲憊,正閉着眼靠着車壁假寐,馬車轉了一個彎,進入了朱雀大街,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吩咐道:“暫不回府,去裴侍郎的府邸。
”
裴侍郎也就是吏部侍郎裴旻,同時官拜太子少師,他雖然是以侍郎的身份入相,但他在七相中的資格僅次于張筠,當年,他可是朝廷右相,朝綱危亡,他力擔大局,赢得了朝廷廣泛的贊譽,連張筠有時也會嫉妒他的威望。
但今天他去裴旻府,是有一件大事和裴旻商議,今天下午裴旻有些感恙,早早回府了,可就在他剛剛回府不久,楚州太守崔侁便進京獻寶了,獻定國寶玉玄黃天符等十三枚寶玉,這是楚州定慧庵一名老尼姑真如在井中打水時發現,一共十三枚寶玉,皆舉世罕見之珍寶。
更讓人驚奇的是第二枚寶玉玉雞上刻着一行字,寶玉出,天下定,第三枚寶玉谷璧上也刻着一行字,寶玉現,聖人出。
字迹古樸,看得出都至少有百年曆史,這件事立刻轟動了朝廷,這可不是前段時間的那種造假瑞兆,翰林大學士、國子學博士李白認出了這十三件寶玉,這應是隋初江南陳朝貴妃張麗華的私藏至寶,被喚作十三如意郎。
隋朝大将賀若弼和韓擒虎攻破陳朝後,張麗華和陳後主同時被俘,但這十三件至寶卻不知所蹤,事隔一百餘年,竟然出現在楚州尼姑庵的井中,衆大臣都推斷,楚州離陳朝國都金陵不遠,這定是宮女或者其他嫔妃趁城破時偷了此寶物,躲入定慧庵為尼,寶玉便留在了庵中,事隔百年後的今天,它終于面世了。
至于玉上的字迹,極可能是當時為了呼應隋文帝定天下而刻,但不知何故,這十三枚寶玉在當時沒有面世,而現在居然面世了,讓朝中百官人人驚訝,都認為這預示着什麼。
其實預示着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也是人人所期盼之事,大唐無聖主久矣,李慶安定國安邦,年輕有為,他若即位,當是大唐中興之保證,這是順乎潮流,也是大勢所趨。
現在張筠所思所慮都是怎樣幫助李慶安順利登基,投桃以抱李,報答他對自己器重之恩,楚州的寶玉現身,無疑是一個最好的契機,這樣他便可以發動朝野,為李慶安登基大造輿論了。
今天是張筠為執政事筆的最後一天,明天将輪到裴旻,今天他去裴旻府邸,既是為了交代一下手中未盡之事,也是想和他商量一下寶玉面世之事。
馬車駛進了崇仁坊,在裴旻府門前停了下來,張筠下了馬車,早有裴府家人去禀報了,裴旻迎了出來。
“張相國光臨寒舍,不勝榮幸!
”
“哎!
裴少師在羞慚我呢!
”張筠苦笑一聲,又關切對他道:“裴少師身體不适,就不要出門了。
”
“我回來小睡片刻,已經精神好了很多。
”
裴旻熱情地邀請張筠進了府宅,兩人來到書房内坐下,侍女上了香茶,張筠笑道:“明天就是少師當值了,今天有些事特來交代交代。
”
裴旻心中有些詫異,一般這種執政事筆交接都是在政事堂内完成,今天他怎麼到自己家裡來了,心中詫異,臉上卻不露聲色,裴旻微微一笑,“有什麼重要事情嗎?
”
“裴少師尚不知楚州出寶一事吧!
”張筠的目光注視着裴旻道。
裴旻身體不适,回府便睡了,剛剛才醒來,還不知道這件事,他不由驚訝問道:“楚州出寶,這是怎麼回事?
”
張筠便将楚州出寶的事情給他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道:“這件事已經傳遍朝野,很快就會滿城風雨,下一旬正好是裴少師輪值政事筆,裴少師可得好好應對啊!
”
裴旻這才知曉了出寶之事,這不就是李慶安的瑞兆嗎?
貨真價實的瑞兆,裴旻也明白張筠的意思,要他好好利用此事做文章,把民意推上去,從裴旻的本意上說,他也希望李慶安能登基,他們都一緻認為,李慶安若登基,堪比太宗。
中唐之亂,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軍權失控,現在宗室已經被極大削弱,無論哪一個宗室登基,都無法控制軍隊,隻有李慶安,隻有他才能将軍隊牢牢控制在朝野中央,有軍隊衛國,再加上政治清明,大唐中興指日可待。
但裴旻卻有一個小小的私心,他希望能和李慶安再好好談一談,甚至可以說是談判,由政事堂來和他談判,希望他能明确君權相權的界線,能保持政事堂目前的權力架構,當政事堂和他達成協議後,政事堂将全力推他上位。
裴旻這個想法得到了顔真卿和郭子儀的支持,但昨晚他和崔甯談到此事時,卻被崔甯潑了一盆冷水,說他是書生意氣,他怎麼可能和李慶安去讨價還價,如果真是那樣,那結局隻有一個,解散政事堂。
昨晚裴旻想了一夜,盡管他也知道,他們現在的政事堂其實都是李慶安安排的,他們哪有資格和李慶安讨價還價,隻是他實在是希望大唐不要再出現君權獨裁的情況,那樣隻會導緻大唐又一次的衰敗。
開元年間的盛世,可到了天寶就急劇衰敗了,原因是什麼?
原因有很多,府兵制敗壞,土地兼并太烈,這些都是表象,而制度崩潰才是主因,就是李隆基在後期架空了相權,皇權淩駕于一切,獨裁!
正是這個緣故,使得三省相權形同虛設,權力沒有了監督,沒有了制約,李林甫在李隆基的授意下,開始制造一個又一個駭人聽聞的大案,權鬥劇烈,朝政荒蕪,種種本來并不很嚴重的弊端迅速地擴大了,越來越嚴重,整個大唐開始從根子爛掉,整個軀體都腐爛了,所以杜甫才痛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前車之鑒,今日之師,裴旻痛定思痛,他希望李慶安即位後,能夠劃清君權相權的界線,這樣,他就是拼了命,也會支持李慶安登基。
此時,當張筠向他含蓄地表達了要利用楚州出寶一事,對李慶安的登基做好輿論鋪墊,裴旻一時有些猶豫,他想等李慶安回來後,大家再坐在一起好好商議。
“張相國,我們還是等殿下回來再說吧!
”
“為什麼?
”張筠有些愕然,“裴少帥,難道你不支持殿下登基嗎?
”
“我不是不支持,我是希望政事堂能再和他談一談,明确一下将來政事堂的權力。
”
張筠明白了,他好像也聽說裴旻和顔真卿私下談過,最好政事堂能和李慶安進行一次談判。
張筠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如果政事堂和他談不攏呢?
裴少師是不是就不準備支持他登基,而改換支持别人登基?
如果是那樣,裴少帥打算支持誰登基?
”
“這.....”裴旻有點被問得啞口無言。
張筠又道:“裴少師,請恕我直言,如果沒有趙王殿下撐起這個大唐,大唐早已四分五裂,安祿山也早已殺入關中稱帝,胡人飲馬中原,漢人生靈塗炭,你我也早成為黃土中一具枯骨,或者卑躬于安祿山膝下,我們還有什麼政事堂商讨軍國大事嗎?
裴少帥,不知你想過沒有,一國不能無君,這是天道,可大唐無君久矣,為什麼又能運轉順暢呢?
那是因為趙王殿下早已擔負起了君王的之責,不是嗎?
他已經是事實上皇帝陛下,隻不過沒有聖上的名分罷了,我們今天要做的事,就是給他名正言順。
”
“可是大唐有皇帝在,有太後在,怎能說無君久矣?
”
裴旻承認李慶安是大唐的國柱,但他對張筠的這句無君之話很不服,不能因為李慶安的作用,就否認大唐皇帝存在。
“那個兩歲的小屁孩麼?
哼!
聽說還尿床。
”
張筠的語氣中充滿了對小皇帝的輕蔑,“裴少師,朝廷上下恐怕隻有你當他是皇帝,朝廷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一台,上千名官員大臣,有誰真心去擁戴一個兩歲的孩子做皇帝?
他能挽救大唐危亡?
他能帶領百官實現中興?
裴少師,我勸你還是現實點吧!
我們隻要能盡力保住他一條小命,已經是盡到為人臣之道了。
”
“那你打算怎麼辦?
你就直說吧!
”裴旻發現自己和張筠沒有共同語言,他已經不準備再和張筠讨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