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孰是孰非
一場辯論下來大家都以為小皇帝在與自己鬥氣,可也并非其中沒有警醒之人,馬廷鸾午飯後回想陛下上午所言似是意有所指,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便到隔壁去尋鄧光薦想跟他聊聊,卻發現王應麟也在向這邊走來,兩人相視一笑便攜手同往。
“伯厚,今日與陛下詳談,你以為如何?
”馬廷鸾邊走邊問王應麟。
“翔仲,吾以為陛下年紀雖小,卻不可以尋常孩童視之。
盡管今日陛下之言有些偏頗,可也不無道理,可見其對經史亦多有研讀。
”王應麟回答道。
“吾也有同感,陛下引經論典都是信手拈來,且今日的話題又非早有安排,其卻能侃侃而談講出些道理,即便是研究經史十數載的學士也難以做到!
”馬廷鸾點點頭道。
“要知應知事乃是文武皆精的雙進士;江尚書乃是名門之後,一門三相,家學淵源;另外鄧中甫也是不世之才,對經史極有研究。
有他們教導陛下豈能差得了許多!
”王應麟言道。
“名師高徒确也不錯,但翔仲你可否發現陛下卻非謹遵聖人言,而是對聖人多有質疑,這卻非我等之福啊!
”馬廷鸾輕歎口氣道。
“吾并不如此悲觀,在這國破家亡之際,一個唯唯諾諾的君王如何能擔起複國的重任。
而陛下所言亦确有出處,今之儒學已非古儒,即便是經典也經過曆代删減變得面目全非了!
”王應麟笑笑道。
“嗯,如今曆朝獨尊儒術,儒家不得不做出改變以順應形勢,以今日陛下之言語也可看出對于士人所為多有不滿,吾聽聞陛下此次前來博鳌就是為躲避經筵,而卻又不知根源,如此盲人瞎馬與陛下争執,隻怕是兩敗俱傷之局。
”馬廷鸾不無擔憂地道。
“是啊,現在蒙元對士人視若棄履,若是我朝再激怒陛下,使其對儒家産生戒備之心,也許将重演先秦之禍!
”王應麟聽了沉思片刻道。
兩人相視一眼心中不無擔憂,他們兩人雖都是科舉出身的士人,卻也經過多年官場的曆練,比之那些苦讀經史,張嘴就是聖人之言,行事必言仁義的書呆子要開明的多,且對政治鬥争的殘酷有着切身體會。
明白任何學派能否成為主導都脫離不了朝廷的支持,換言之也是皇帝的好惡,曆朝曆代這種例子太多了,隻拿儒家的興起來說也是一篇皿淚史!
即便在春秋時期孔子尚在的時候,儒家也并非主流,隻不過是衆多學派中的一員,很長時間在統治者眼中并沒有什麼地位。
就拿被西漢人稱為‘儒宗’的叔孫通來說吧,在秦朝也當過博士,當然,他在秦朝的博士是靠着他“陰陽家”的業務混上的,還是焚書坑儒之後的博士。
有一次秦二世因為陳勝吳廣造反召見博士、儒生問計,其中三十多個博士儒生義憤填膺,大罵陳勝吳廣是造反,請皇上發兵。
沒想到,二世皇帝生氣了。
叔孫通出場說道:你們說的都不對,現在國家統一,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分明是太平盛世嘛,咱們有英明領袖,又有完備的制度,隻要各級幹部盡職盡責,誰敢造反?
分明就是幾個零散的小賊瞎鬧,讓地方官抓着殺了就完了。
秦二世這時候高興了,挨個問是造反還是小賊,凡是說是造反的,全讓禦史抓起來,罪名是“非所宜言”,就是不該你說你非說;說盜賊的呢?
砸飯碗,開除。
隻剩一個叔孫通立功受獎“帛二十匹,衣一襲”,回到住處,一群同道都損他,你怎麼這麼谄媚啊!
叔孫通回答:你們是不知道啊,哥險些落在虎口裡。
然後趕緊撒腿撤了。
漢景帝的時候一位轅固生的儒士,因為精研《詩經》在朝廷了當了博士,有一次在皇帝面前和一個叫黃生的黃老學派學者搞了場學術辯論,主題就是“湯武革命”對不對。
而說起‘黃老之術’并非當前人們認為的清靜無為尊奉皇帝和老子的道家,其實核心是居上馭下的帝王術,對于隐遁出塵的莊子、列子是不感冒的。
西漢初年治國的制度格局,與秦朝大同小異,号稱尊奉黃老、清靜無為的漢景帝,也和秦始皇一樣,用蕭何删減過後的《漢律九章》為基礎治國。
在漢景帝湯是發起的這場辯論中,大家都清楚商湯,周武王,一個是夏朝臣子推翻了夏桀,一個是商朝臣子推翻了商纣。
黃生說,湯、武是弑君造反,是錯的。
轅固生反駁:桀、纣無道,天下人都歸心于湯、武,湯、武以天下人心的支持誅殺桀、纣,自己也是被人心擁戴立國,當然順應天命,是對的;黃生指出:帽子再破,也得戴頭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腳上,這叫上下有别。
桀、纣再無道胡搞是君;湯、武再偉大正确依然是臣。
君主做錯了事,臣子不谏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以錯誤為理由弑君,改朝換代做君王,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在這場辯論中,轅固生持的就是儒家立場,君無道,當誅,而且還要理直氣壯地誅。
而黃生所持的觀點是黃老一派,講的是要區别上下,無條件尊君,這一點上,和法家也是契合的。
說到底,法家和黃老都是既得利益派,誰是君主,他就站在誰一邊。
而轅固生所持的先秦儒家的傳統立場,則是,君主不是東西,我也要弄你!
從這個角度來說,作為政壇老手的馬廷鸾和王應麟如何不清楚秦始皇在政治上對儒家的敵視,絕不止是“封建”還是“郡縣”的分歧,而是根本性的意識形态世界觀的分歧。
因此盡管在史書上既能看到淳于越這樣哭着喊着要封建諸侯複古的的迂腐硬骨頭,也能看到叔孫通這樣投上所好的馬屁軟骨頭在以博士的身份為秦始皇服務,但是,無論是軟還是硬,統治者對他們的态度都不是倚重,而是“以倡優蓄之”,逗你玩。
所以說當年儒家士人在如此政治環境下,會混的、不會混的儒生,都是半截身體躺在虎口裡,無非是看老虎要不要阖嘴罷了。
而漢武之後的統治者之所以獨尊儒術也是因為他們不得不适應形勢,或是暗中修改典籍,或是以重注的方式對儒術進行革新,以滿足統治者的需要。
宋朝大力擡高士人的地位,當初也無外乎是兩權相侵取其輕,防止武人擅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