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殿,公,公子,時辰應該差不多了,咱們是不是可以出發去盛元寺了!
”昨晚跟随李弘翼一同入宮的,那個看起來已經有四五十歲的内侍走近身前,輕聲在一側給李弘翼提醒。
因為一慣對李弘翼的稱謂,想到如今李弘翼已經被廢,饒是這個在宮裡伺候主子幾十年的内侍,一時間在稱呼上還是有些為難。
一來是因為唐國自去年和周國戰敗,年末主動對周國上表降格為諸侯,對内雖然還是稱國,對外的稱謂自然便要改了;二來便是如今的李弘翼從****,或者私底下說從皇太子,完全被廢位為庶民,在侍從平時的稱謂來說還是個比較頭疼的事情。
不管是怕刺痛李弘翼脆弱的神經,還是想挽留住唐國的尊嚴,或者說怕身邊這些内侍和侍衛有别人的眼線。
作為李弘翼身邊的近侍,都不敢有絲毫的越雷池一步。
曆朝曆代皇家都有先例,自己主子如果被廢的話,一般的侍從難免淪為炮灰。
可是這個内侍的這聲提醒,絲毫對李弘翼沒有多大的作用。
看着他呆呆的看着院外的天空,一對眼睛似乎轉都不轉的定格,顯然心神都已經不在身上。
這個叫李思國的内侍不由臉色一緊,如果李弘翼就此倒下的話,這可不是他願意見到的。
雖然不算是李弘翼身邊的死忠,但是一路伺候李弘翼以來,也比較了解這個王子的心性。
果敢決斷!
具有雄心壯志!
這是李思國對李弘翼的評斷,也是李思國對李弘翼的了解。
他一向認為李弘翼是當代諸國王室難得的人才,如果不論當權的諸國王室成員,他還想象不到有哪家勢力的****,可以和眼前的李弘翼比較。
他不像别的内侍心裡那般灰暗,因為他是皇帝李璟身邊的紅人。
被派在李弘翼身邊,不過是當初冊立李弘翼為太子時,皇帝的策略之一罷了。
如今雖然李弘翼已經被廢,按常理來說他早已經應該被召回,但是居然一直還在李弘翼身邊,這對誰來說都是摸不透皇帝的底牌了。
别人不知道,他心裡卻很是明白!
但是這種皇家的事情,最為一個侍者明白就好,有話爛在肚子裡才是一個好奴才。
皇帝李璟還在少年的時候,他便和另外一個内侍高思士一同伺候在側。
而且他和高思士的名字都是李璟登基後改的,用意便是紀念和提醒他自己,那是因為前朝兩個内侍大佬,高力士和李輔國的原因。
李弘翼這段時間被廢之後,自己還跟随在他身邊,便是皇帝李璟私底下的意思。
其中細微的用意,自然隻有皇帝知道,作為李思國自己自然也不敢過問。
有些事情自己心裡雖然也有數,但是也僅僅局限于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做人聰明是好事,但是太聰明的話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從太子位被廢以來,李弘翼從來沒有過激的行為,因為雖然在位近二十年,可是唐國大權一直還在皇帝手裡。
不管李弘翼心裡想着什麼,卻一直有着心願想見皇帝陳述,這顯然和他的性格也不像。
李思國心中雖然驚訝,可是從來不會吱聲,隻是默默的跟随在一側,不管别人如何揣測和如何看自己。
看到李弘翼的小心和不甘,李思國自然知道他現在的想法,無非就是想東山再起,可是皇帝顯然就是從來不給機會。
就像昨晚的宮裡夜宴,雖然沒有讓人制止李弘翼進宮,可是皇帝正眼都不會看他。
李思國心裡明白,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也更明白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何況皇帝心裡想什麼,豈是一般人可以揣測的到。
李思國跟随李璟日久,心中隐隐明白了一些什麼,卻是從來不會去提示或者對人說出來。
知道李弘翼的心思,也對他頗為贊賞,僅此而已。
即使李弘翼被廢位,他終究是皇帝李弘翼的兒子,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
某個時期皇帝雖然想做絕,可是李思國了解這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在面對自己兒子李弘翼的時候,他顯然無法做到決絕。
所以昨晚李弘翼闖進宮裡,皇帝也沒有做出斥責的舉動,這就是一種皇帝性格裡的優柔寡斷,自然這讓很多人心裡有了遐想。
雖然不知道最終結局如何,顯然李弘翼從昨晚皇帝的反應裡,似乎也看到了一絲希望。
所以即使傷心的從宮裡回來,可是在這院裡被雨淋了之後,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東西,居然站在這裡無心睡眠。
看到李弘翼此刻的茫然,李思國自然不會出言打擾,但是想到昨晚他和彭師暠的約定,那可是一個真正在朝中有着超然地位的人,作為一個侍者,忍不住還是出言提醒想幫助他一下。
可是看到李弘翼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李思國正欲适當的再提示一下,卻見到李弘翼緩緩的轉頭看向自己。
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李弘翼眼神中的漠然,李思國心中沒來由的一寒。
這是什麼樣的眼神?
如果實在要定論的話,這便是死氣!
一個正當好年華的青年男子,卻是滿眼的死氣!
令人心中發寒的眼神!
饒是李思國經曆無數,此刻心裡的寒意卻也是更盛。
他可以說是看着李弘翼長大,這個王子的經曆和性格他了如指掌。
面對當日他的意氣風發,到如今的被廢庶民,他心裡的沉淪難道居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半響,李思國訝然的說不出話來,看着李弘翼看着自己,眼神卻根本沒有聚焦自己。
這已經是魂不附體的感覺了,李思國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居然也有些刺痛,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很多人不知道,李思國其實也有一身修為,平時除了服侍主子,便是一味的修行。
雖然很少和人過招,其實一身修為的境界極高。
為了提醒李弘翼,這一聲咳嗽也是丹田之氣發出,可以說令人心神都要一震。
果然似乎因為這幾聲無意般的咳嗽,使得李弘翼頭顱一仰方緩緩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面前濕透了衣物的李思國,正靜靜的看着自己。
他嘴巴張了幾下似乎想說話一般,卻沒有發出聲來。
才想起來自己此刻不知道說什麼,卻恍然間理解了李思國現在的意思。
看着李思國擔憂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頓時心中一暖,感覺自己眼眶居然有些發濕。
可能因為依然還在飄灑的細雨,李弘翼倒不用擔心别人看出來,不由朝李思國微微點頭。
在内侍和宮娥的伺候下,李弘翼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彭師暠雖然沒有什麼暗示,可是邀請自己一起去盛元寺,對于如今的自己來說可是一件大事。
據說盛元寺如今駐錫的乃是木平大師,那是可以論斷人生死的一位奇人,也是父皇最推崇的禅門大家之一。
因為身份的原因,李弘翼此前和木平大師也頗有交集,此時若能再見大師,李弘翼心中不由燃氣了幾分希翼。
好好的打扮了一番,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精神了許多。
卻還是一身普通的明黃,不過外面卻要罩上一身白色的長衫。
自南北朝以來,至隋唐極盛,上至朝廷下達百姓,對上下服侍色彩嚴格區分。
王侯将相的紫、紅、綠,代表了尊貴,服青代表了普通階層的小吏,而白色卻是庶民百姓的常服,至于再有錢的商家,也隻能和屠夫一般身穿黑色。
如今的李弘翼乃是被皇帝廢位的白衣,身份因為庶民是不能穿别的顔色,即使裡面穿着明黃的常服,那也是剛剛去位沒有辦法。
隻要皇帝沒有斥責,一般外面加上白衣也是沒有關系的。
這套衣物想必也是内侍有心,去金陵城裡衣帽鋪子臨時買的。
李弘翼沒有計較,現在也無法去計較。
連最尊貴的身份都已經沒有了,這些外物計較還有什麼意義呢!
盛元寺離着王府不遠,平時出行的話不是馬車便是駿馬,可是如今的李弘翼已經沒有了這個待遇。
在李思國和一個侍衛的陪同下,三個人快速的來到了盛元寺。
街道上的人還不多,身處外秦淮河的盛元寺不大,而且隻是在一條青石小巷裡。
這座修建于晉時的寺廟,經曆了幾朝更替,卻從來沒有擴建過規模,不過前後五進的格局。
最初乃是天台一脈的法系,隋末成了禅門難得的道場,至前朝大唐盛世,因為幾代禅門高僧的駐錫,自此成為了禅門法系道場。
看到窄小的廟門口那兩株蒼勁虬曲的古柏,被細雨澆透的舍利枝讓人看來更顯歲月的深邃。
負手看着這古柏,李弘翼心中似乎有些感慨萬千。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牽引,讓自己迫不及待的便想進門。
可能時間極早,加上天空中飄着細雨,門口幾乎沒有什麼人影。
“前面可是李公子當面!
”一聲親和的話語聲傳來,打破了李弘翼感慨的沉思。
偏首便見到青石小道上四五個人快步走來,為首的乃是兩個氣宇軒昂的男子。
左首的那個李弘翼顯然認識,正是昨晚一起的彭師暠,右邊的那個男子雖然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待得近前而來,才發現這個男子比彭師暠高出近一個頭,比自己也還要高一些,倒是令李弘翼有些驚訝。
顯然像這種身高的男子,一定不是南方能夠有的。
看着面前這個魁梧有力的漢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顧盼生威,正一臉和氣的看着自己,卻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敬畏。
但是他眼神中的那絲善意,卻令人有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這位乃是周國金陵特使李繼功,也是如今滁州團練使,公子想必是見過的!
”彭師暠主動給李弘翼介紹道:“某家接受周國诰封,便是李大人當初前來授旨!
”
李弘翼馬上便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個人還真是個熟人。
這些年唐國和周國開戰,周國可以說完全占據了主動,最終以唐國割讓長江以北所有土地為禮,降格諸侯國為底限,使得戰争停止了下來。
幾年的戰争下來,雙方都互有損傷。
不過周國卻把曆次戰争俘虜的文武官員,都押送去了汴京,然後給他們加官封爵加以收買。
去年末唐國求和之後,這些官員陸續的被周國放回到了金陵,用意顯然很是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