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6章神之慨歎
當夜女士的話音落下時,那高聳的王座周圍似乎便漸漸暗淡下來——一種仿佛夜幕即将降臨般的無形壓力在整個空間中彌漫着,從灰白色的天空頂點一直蔓延到了邊境那座夜幕之城的巍峨尖頂之間,然而當高文真的擡頭看向天空,卻發現這種“暗淡”似乎隻是自己的錯覺,那蒼白的天光仍然籠罩着四野,夜女士自雲層中垂下的視線則仍舊淡然。
而對方的最後一句話仍然在他腦海中回蕩。
“你要向真正的神明祈禱麼?
”
在短暫的恍惚與思考之後,他意識到夜女士這句話其實并非表面所言,這位古神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另一重含義——你們需要祂的拯救麼?
高文沉默下來,這一次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原本已經準備離開這暗影神國,結束這次特殊的會面,但在幾分鐘後,他卻突然席地坐了下來——就這麼直接坐在夜女士的王座前,坐在那灰白色沙漠與巍峨斑駁祭壇的分界線上,他任由細細的沙塵在自己身邊随風起伏,并慢慢擡起視線:“祈禱就能得救,存在這個選擇,對吧?
”
“……求救者得救,自救者獨行,”夜女士靜靜說道,“祂的力量尚無法完全進入這個世界,但如果隻是帶走一部分求救者,對那樣的偉大存在而言卻不困難,以目前的情況,祂不但可以帶走你,還可以帶走你所在意的每一個人,甚至……帶走你的整個帝國也不是不行。
“另一方面,你也不必擔心這需要付出什麼額外的代價,如果你真的開始祈禱,祂便會降下恩典,而這個過程中不會有所謂的思潮枷鎖,也不會有反噬之憂。
”
高文思考了一下,又問道:“求救者得救,所以若僅從‘生存下來’的角度看,這與被起航者帶走的區别并不大。
”
“區别很大,被起航者帶走的族群,其上限便是起航者船團,而起航者自身是否能完成那最終試煉,是否能抵達那個更高的時空秩序尚是個未知數,但被‘祂’帶走的人,将得到真正的安全與保障——至少在目前這一季文明的認知邊界中,這‘安全’與‘保障’是沒有近憂的。
“當然,新的上限仍舊存在,因為得救者如雛鳥,庇護者仍是神明,隻不過這庇護的羽翼變得比從前更加強壯,也更加寬大,那個新的上限将遠在如今塵世衆生的認知之外,你們可能需要再發展幾十代,上百代人,甚至更久的歲月之後才會意識到天花闆的存在。
”
夜女士停頓了幾秒鐘,她那垂下的目光中似乎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對于連光速都還無法跨越的族群而言,時空秩序之外的邊界與‘無限’并無分别,一個足夠高遠的屋頂,也可以被視作‘天空’,對你而言,這……其實是個很好的選擇。
”
高文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他再次陷入了思考中,并任由時間漸漸流逝,漸漸地,就連琥珀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盡管她不知道高文都在思考些什麼,卻也跟着他一同裝模作樣地思索着。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高文的身體才突然動了一下,仿佛一尊雕塑自沉睡中蘇醒,細細的灰白色沙塵突然從他衣縫間掉落,他仿佛做了個重大的決定,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
”
“……哦?
”夜女士的聲音遲了很久,祂似乎有些驚訝,“你拒絕?
”
“是的。
”
“即使那是‘真神’?
”
“是的。
”
“我想聽聽你的理由,”夜女士的聲音中多了一絲玩味,“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決定。
”
“我不知道我的理由是否足夠充分,但我想……文明應該有自己的發展軌迹,”高文語速放的很慢,他似乎在仔細斟酌自己說出的每一個詞彙,“這個世界已經在自己的軌迹中走到了今天,衆生用自己的智慧與力量披荊斬棘,與神比肩,又用莫大的毅力和勇氣站在了魔潮面前,準備面臨文明存續之路上最大的一場挑戰……女士,我們既已走到這一步,又何須再向一位全知全能的存在祈求庇護?
“如果這個世界正處于數年前,甚至哪怕僅僅是兩年前的狀态,我恐怕都無法拒絕這份誘惑,因為那個時候的洛倫人還沒有做好‘站起來’的準備,這個世界仍然在茫然混沌中徘徊,那時候世人邁出的每一步都在踏向風雨飄搖又迷茫的未來,而聯盟又尚未成形,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國度都在各自為戰,我所顧及的,也僅有自己身邊的追随者們,在那個時候尋求一位偉大存在的指引,而且又提前知道沒有後顧之憂,倒确實是個無法拒絕的選項。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女士,這顆星球已經打點行裝,做好了獨自上路,獨自生存的準備。
”
“而即便不考慮這些空泛的因素,我認為對于現階段的聯盟,甚至僅僅對于現階段的塞西爾帝國而言,重新向信仰靠攏也并非好事——即便靠攏的是“真神”,也要考慮到短期内社會失控的可能,更要考慮長遠的文明發展上限,或許你口中那位偉大的存在真的可以庇護蒼生,甚至做的比起航者要好無數倍,但我真的很懷疑……在那樣劇烈的社會動蕩和文化變遷之後,被‘帶走’的塞西爾帝國到底還是不是原本的塞西爾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女士,你剛才說,那位偉大存在的力量尚無法完全進入這個世界,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可以讓那樣的存在受到限制,但事實是祂隻能選擇性地帶走一部分人,即便這‘部分人’甚至可以囊括我的整個帝國,可是剩下的呢?
這顆星球上剩下的人怎麼辦?
“甚至更遠一點……還在等着盟友相助的諾依人呢?
他們有這個機會麼?
“在這個關鍵節點上,我的抽身離開,意味着數以億計,甚至幾十億的生靈被我甩入深淵……哪怕我們從未見過面,我也是對他們有責任的。
“女士,生存很重要,我承認這一點,但有時候我們做一些事情,為的不僅僅是生存——現在凡人已經選擇要站起來走下去,我想我們也就不需要另一條路了。
”
高文話音落下,輕輕舒了口氣,他坦然地仰望着雲層之上,夜女士則在雲層後長久地注視着他,幾秒種後,祂的聲音傳來:“可是你能替塵世衆生做宣言麼?
”
“不能,”高文回答的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在這件事上,我隻能代表自己的意見。
”
“那你要讓塵世衆生自己面對這個選擇并去作出決定麼?
”
“不能,”高文回答的同樣斬釘截鐵,“這将撕裂整個洛倫文明,一個在凡人認知範圍内真正全知全能又沒有隐患的救世主,代價是目前尚看不到盡頭的發展限制以及尚不可确定的文明颠覆,另一邊則是獨立自主卻又艱辛苦難的獨行之路,這條路可能走得更遠也可能半途夭折,當這樣的選擇放在此刻的洛倫人面前,整個社會将四分五裂,而我們堅守至今的許多東西都将蕩然無存。
”
“所以,你要做一次風險巨大的‘獨斷’,”夜女士的語氣終于不複之前那樣慵懶随意,而是帶着一種高文尚無法完全理解的認真和鄭重,“如果你的選擇是正确的,那麼這個世界的衆生都将因此踏上一條更加榮耀輝煌的道路,連至高秩序下的神祇都将向你們緻敬,但如果你賭輸了……至少對于原本有機會蒙蔭的那些人而言,你會從偉人變成罪人,而且是史無前例的大罪。
”
高文想了想,正想再說些什麼,他旁邊的琥珀卻突然站了起來,這暗影突擊鵝使勁揮了揮胳膊,臉都有點漲紅:“可是在凡人的曆史上,不是每一個所謂‘英雄’做出的的偉大決定背後都伴随着一個能導緻他們成為千古罪人的‘可能路線’麼?
那隻因為在決定命運的節點上,他們必須做個選擇罷了!
可如果我們在曆史上的每一個關鍵節點都質疑一句‘如果當時他賭錯了那肯定就是千古罪人’,那到今天普通人恐怕還在洞穴裡擔心被狼吃掉呢!
歸根結底,當初第一個決定帶着全家老少從洞窟中遷徙到平原上生存的部落首領不也是冒着滅絕的風險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