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文陛下加冕,整個國度重新成為一個整體,政務廳便下達了命令:
對全國所有的書籍卷宗進行一次全面的整理,對所有的知識進行保護性的修複。
這項工作的意義在于梳理那些自開拓年代之後便零落分散在人類世界的技術資料,以遏制人類文明技術斷代造成的影響;在于保護曆史證據和舊王國各種地區記錄,以結束昔日那種各地記載混亂、曆史與傳說混雜扭曲的局面;在于收納整理所有教會的典籍,進一步對帝國境内的宗教勢力進行收編改造,并削弱、消除傳教士階層的知識壟斷。
有無數的學者、教士和文書人員投身到了這項可能會影響帝國未來百年的事業中,而和那些轟轟烈烈的、吸引了無數視線關注的工程項目不同,他們的工作顯得低調又枯燥:
與陳腐的古書進行無休無止的糾纏,在大量重複的、零碎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文字中整理出案卷,發黴的古書和落滿灰塵的長卷中有的記載着源自古剛铎時代的強大技術,有的卻隻是某個蹩腳貴族詩人随手寫下的粗詞糟句,而所有這些東西都被淹沒在全國各地的故紙堆中,在一次次宮廷鬥争、教會鬥争和領主戰争中被磨損的面目全非,近乎被人遺忘。
長達數百年的文明衰退和混亂的中世紀式貴族體系實在摧毀了太多的東西,有太多寶藏在這個過程中蒙塵了。
而賽文·特裡作為這項事業的參與者之一,他的工作開始的其實更早:早在盧安城被塞西爾家族接管之後不久,他便在這裡和這些年代跨度達幾個世紀的書本打交道了。
盧安城作為昔日南部聖光教會的總部,是當時南境最大的文化中心和“知識樞紐”,壟斷神權和大量知識的教士們不斷把南境各地的書籍搜羅到這座教堂之城大大小小的圖書館中,自第二王朝開始,他們這樣做了整整一百年——在書籍就等于财寶的年代裡,這差不多是每一個貴族和教會都會做的事情。
舊時代傳教士們不知疲倦的“掠取”行為導緻了南境其他地區的愈發衰落,但從另一方面,賽文·特裡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種貪婪的掠取和搜羅行徑,才在當年南境整體一片混亂衰退的大環境下讓許多珍貴的典籍得以保留了下來。
賽文·特裡在一座高聳的書架前停下了腳步,他仰起頭,目光在那些封面深沉的大部頭書籍之間掃過,并漸漸向上移動,一直移動到那莊嚴厚重的石質穹頂。
這是盧安城裡最後一座還未完成歸檔整理的圖書館,存放在這裡的大多是各個時代搜羅來的書籍抄本以及和聖光教義無關的“無信之書”,類似的書籍在這座城裡并不受到重視,因此保存條件也較為惡劣,圖書館中用于過濾空氣的古代法陣就如破風箱一般艱難地運轉着,各個書架上用于延緩書籍發黴風化的祝福效果也殘缺不全,很多本可以保留下來的珍貴資料就這樣在不見天日的環境裡慢慢變成了殘骸——為了搶救這些珍貴的書籍,盧安地區最優秀的修書匠人和抄寫員、文法學者都被集中到了一起,即便如此,這裡的工作進展仍然是最慢的。
但好在每天都有進展,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珍貴資料被發現和修繕,或在徹底損毀之前謄抄、複印或儲存在了新的介質中。
就在這時,一名身穿灰色短袍的教會侍從從旁邊快步走了過來,在賽文·特裡面前恭敬地低下頭:“大司教,我們發現一本書,看起來有些奇怪。
”
大司教,這是教會重組之後的新稱謂,用于取代之前的樞機主教或教區大主教,賽文·特裡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坐上這樣的位置,但考慮到聖蘇尼爾的主教團在一日之間全員殉教、各地區主教多數被驅逐、南部教區中層以上神職人員遭遇大洗牌的現狀,他這個在盧安城中既有資曆又足夠進步的教士能在數年内連續晉升成為大司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有些奇怪的書?
”賽文皺了皺眉,“帶我去看看。
”
一本書被攤放在書架之間的工作台上,表面的灰塵和黴斑已經被清理過一遍,某種煉金藥劑的氣味飄蕩在空氣中,一旁還放着整整齊齊的藥劑瓶、抄寫用具以及修複古書用的刮刀、牙闆、羊皮紙片等工具,這讓桌上的書本看上去仿佛一具待解剖的屍體——四周都是驗屍用的工具,而修補匠和抄寫員們正在等待這本屍骸說出它的秘密。
賽文·特裡搖了搖頭,把那不着邊際的胡思亂想甩出頭腦,在向旁邊的修補匠确認了書籍狀況之後,他坐下來,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同時對旁邊人詢問:“有什麼發現?
”
“這是一本拼合起來的書——收藏者似乎并不清楚它背後複雜深邃的起源,而是将其當做鄉野傳記一般粗暴對待,把好幾本壓根無關的殘篇粗魯地糅合到了一塊,”一名頭發花白的學者站在旁邊說道,“我們一開始隻注意到了它開頭的幾篇鄉野怪談以及某個落魄貴族在書頁上做的标注,險些錯過它後面的東西……”
粗魯拼合起來的書——賽文·特裡對這樣的情況并不陌生。
偏遠之地的落魄貴族會這麼幹,他們本身并不比田地間的農夫聰明多少,卻要維持自己的貴族體面和“智慧的形象”,把那些殘缺失傳的書籍殘篇收集整理成冊是他們彰顯自身學識和貴族底蘊的手段之一——然而真正的殘篇修繕工作是隻有淵博的學者才能做到的事,那些不學無術的家夥能做的,隻不過是把一些他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破爛書本拼湊到一起罷了。
大司教搖了搖頭,略過了開頭那些無趣的怪談故事,将書頁向後翻去,一旁的學者則湊近一些,指着其中一部分書頁的角落或書頁間中縫不起眼的位置:“您注意這些,這裡……還有這裡,這些花紋……”
“看上去像是某種紋章……盾形邊框,荊棘,寒霜符号……”賽文·特裡的眉頭漸漸皺起來,“是貴族紋章,上層貴族,但記錄者刻意進行了變形,似乎不打算公開身份。
我們需要一個紋章學者,或者貴族譜系方面的專家。
”
“剛才伯克朗先生已經鑒定了這些花紋,大司教閣下,”學者說道,“在按照紋章學規則反向還原花紋之後,我們确認這是北方維爾德家族的徽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