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白色的……疾病,通向白色的死亡。
在那個杜妍曾經以為要死在那的小鎮上,杜妍曾經為自己規劃過墓地和葬禮。
她去之前就已經在網上了解過,絕症中後期痛苦的可怕,她當然不具備這種勇氣去面對痛苦,所以她準備了一些安眠藥,打算在自己最終承受不了的時候,用于終結自己。
她已經找好了一塊小小的荒地,那塊地在一塊距離村莊很遠,人迹罕至的一個小丘陵後面。
因為坡比較陡,所以也沒有人去種菜,上面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荒草。
杜妍去的時候,她還看到了許多夏季的小昆蟲,有些她認識,螞蟻,螳螂,蝴蝶,更多則是不認識的,但隻要一想到,這些小生命就會成為自己的鄰居,她就覺得它們可愛。
也許自己還能成為它們的晚餐,然後化身成為另一種生命的一部分。
她會變成蝴蝶的一部分,在天上自由的飛;變成蝸牛的一部分,在土地間艱辛的爬;變成蜘蛛的一部分,在天地之間肆意結出一張張自己喜歡的網……然後同這些化生一樣,衰老,繁衍,死亡……
她花了兩天時間挖好埋自己的坑,這應該算的上是她這輩子幹的最重的體力活。
雖然雨已經把泥土泡的很軟,可對于她來說,這依然是一份艱難的工作。
剛開始的時候,她隻是想挖一個淺淺的,可以躺下去就好的坑,可等她挖好之後,卻又覺得還不夠深,可能一場暴雨就能把自己沖出來。
于是她又接着挖,一直挖到最下面,地下完全是挖不動的石塊為止。
把這個坑完成之後,她在雨中笑了很久,好像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也很重要的工作。
最後,她甚至躺進坑裡試了試,坑裡已經有了積攢的泥水,躺進去的感覺,就像是在泡澡,她把這個泥土浴缸底下的石頭象征性的平了平,讓它們不再感覺硌腳,就算徹底完工了。
接下來每隔幾天時間,她都要去抽空看看自己挖的小坑。
坑底已經開始長了一些綠色了,大概是因為坡度,裡面的積水也排的很快,這讓她原來打算的排水工作也得以省去。
她用手機圍着這個小坑拍了很多照片,最後回家精心選取并修改,一直改到她覺得已經無可修改,才滿意的罷手。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接下來,隻需要等待死神一步步靠近自己就可以了。
在現實中,她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童年時代,有一個普通的家,溫暖卻也吵鬧,父母會為了各種莫名其妙的事情産生分歧而吵架,除了讓她好好學習這一件。
于是她也就認為學習是一件最重要的事,但随着她逐漸長大,她開始意識到并不是。
學習得到的贊美和誇獎,就像大人給小孩的糖果,甜美而廉價,而且很容易膩。
少女時代,她又跟許多女孩一樣,認為愛情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可人會繼續長大,她很快發現也并不是。
愛情充其量,也就是荷爾蒙給自己的糖果,間歇性渴求,又間歇性厭倦,理智的人很快就能識穿這一套基因的把戲。
進入大學,随着女孩們臉上化妝品種類的增加,生活中的顔色也開始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高中時大家要麼努力,要麼“堕落”——在高中,不認真上課似乎就意味着堕落。
界限似乎很清晰。
但到了大學,什麼樣的人都有,努力的方式很多,堕落的方式同樣也很多,然而有純粹的努力和堕落的卻也是少,大部分人隻是在其中掙紮。
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時候,僅僅是做到不努力也不堕落。
這個時候她開始意識到,也許生活并不存在什麼重要的事,不僅是對自己,也對别人。
因為如果存在而且能被大家認同,大家要麼追趕,要麼放棄,而絕對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既然這個重要的目标不存在,那保持自己愉快開心,似乎就成了次等重要的事。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生活往往就喜歡捉弄人的天真。
她很快連次等重要的快樂都沒了。
大學是個精彩的世界,但身處其中卻感覺不到多少精彩,相反人人都覺得無聊,許多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她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被什麼路過的校花素材搜集團隊給拍到了,她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得到了校花的頭銜,然後突然之間,平靜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她突然多了很多的朋友以及仰慕者,去吃飯會有人問能一起坐嗎,去上課會有人在桌肚子裡塞情書或玫瑰花,永遠也吃不完的巧克力,以及很多活動的邀請。
這些意外的驚喜讓她覺得有些害怕,她很多次照鏡子的時候都在想,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起,她開始被衆人認為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了呢?
是自己的形象氣質真的有了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是自己一直如此,隻是以前的人沒有當面說起呢?
當然,她也自然多了很多的,不能算是敵人,杜妍心裡傾向于把他們叫做“非朋友”。
本來還算和氣,能一起聊聊天的朋友們,其中一些不知道為什麼,開始與自己保持了距離。
即使是能說得上話的,她們,以及他們之間,也有了一些微小的不自在。
字裡行間似乎總會有一個隐隐的,需要提及或者不需要提及的東西,比如“你皮膚這麼好,平時一定……”“你身材這麼好,平時一定……”“你這麼漂亮,肯定……”。
這讓她開始失去許多往日能體會的快樂,似乎有一種東西已經在悄悄的不自覺間,占據了比她本身更重要的地位,就像她腦袋頂綻放了一朵鮮豔的花,大家的眼裡似乎更多的隻是看到那個存在,而自己如何,似乎也并不那麼重要了,自己在這朵花下面,這才是重要的。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她也自然開始疏遠了這朵花帶來的環境,那個時候她心裡還有期待,還在想象着,等自己走出社會,也許這種情況就會不一樣。
自己會有工作,會有事業,她會讓自己綻放出,比這朵花更美的光芒來。
取法乎中,僅得其下,生活往往就喜歡考驗人的勇氣。
一夜之間,她的生命就被強行綁定了白皿病。
多彩的生活瞬間褪色成黑白,玫瑰、巧克力、情話、愛慕、才華、美貌……能換錢治病嗎?
能就是白色的,不能就是黑色。
似乎原來生活中,一切有待考證的,模糊的的意義都得到了彰顯,然而又得到了遮蔽。
很多她以前認為是白色的,逐漸開始變黑,比如美貌,比如才華;很多她以為是黑色的,又逐漸變白,比如X交易,比如自殺……這黑白互相摻雜纏繞,最後混成髒兮兮的灰,塞滿了她的大腦和眼睛,讓它們再也容不下别的顔色——看一眼朝陽,卻想到黑夜,看一眼星星,就想起流星……
最後所有一切的念頭,都不可遏制的朝着死亡那個終點奔去。
而死亡本身,則是灰色的,它不邪惡,也不善良,讓人恐懼,卻也讓人解脫。
死亡是一切的終點,她隻是比預想的早一點到,僅此而已。
然而終究還是不甘心。
怕死,不怕死,怕死,不怕死……接下來,她的心态就像在坐過山車,時而變得勇氣無比,到處去加各種絕症的治療群,備受鼓舞的準備用盡一切手段來戰勝病魔;時而變得無比沮喪,看着電腦,看着老師,看着朝陽和星空發呆,想象他們參加自己追悼會的樣子,想象自己被送進火化爐的樣子,想象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世界的樣子,這些想象讓她變得安甯,撫慰了她,卻也消解了她抵抗的勇氣。
最後連勇氣本身也開始和絕望一起混合變質,變成了灰色,變成一團黏黏的,像是灰塵和膠水混合而成的東西,堵住了自己的每一條皿管和神經,她開始變得麻木,好像突然獲得了某種超然,仿佛隻要不感受自己的思維和情緒,也就感受不到疾病——也許疾病也就感受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