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條走到車頭前,敲着車蓋讓他們下車。
丁漢白果斷地,同時又不舍地說:“我下去,你們别動。
”他沒熄火,并迅速将座位向後調整,如果情況允許,丁爾和從後面轉移到駕駛位會容易點。
天寒地凍,丁漢白虛關住車門,舉起手,靜候吩咐。
然而對方顯然是熟手,那兩個彪形大漢徑直走近,粗蠻地将紀慎語跟丁爾和一并揪下車。
紀慎語躊躇着,無限想靠近丁漢白那裡,然而隔着車頭,當着三名劫匪,他隻能悄悄觀望。
丁漢白掏出錢夾,利索地往車前蓋一扔,說:“我們第一天來,看貨談價,沒帶多少錢。
”
車門開合,其中一人向内檢查,沖瘦高條說:“就一塊翡翠毛料。
”
天逐漸變黑,瘦高條揣起丁漢白的錢包,沒說話,視線在三人之前逡巡。
丁漢白心頭一緊,那兩千塊必然無法滿足胃口,來這兒采買的誰不帶錢?
這意思是要扣押一個,劫車變成綁票!
瘦高條問:“你們誰是老闆?
”
丁漢白說:“我是,他們倆是我的夥計。
”
制着紀慎語的彪形大漢說:“夥計穿得這麼好?
那一個皮鞋手表,這一個小小年紀能幹什麼活兒?
”
紀慎語的手臂被捏得生疼,明白這是在挑人質,也明白丁漢白要護着他跟丁爾和。
不料瘦高個稍稍示意,扭着他的大漢将他拽到對方車邊。
丁漢白急道:“你們抓他沒用,南方來的小夥計,無親無故,我犯不着為他交贖金。
”上前一步,緊接着後背頂上□□槍口,他卻無懼,“我是老闆,你們要押就押我。
”
那槍口狠狠戳在他脊梁上,身後的大漢說:“我們押了你,你的夥計棄你而去怎麼辦?
那小子一臉嬌慣相,我看是你的兄弟!
”
瘦高個要求贖金多少,警告話連篇,天黑之際扭着紀慎語上車。
身後的槍口轉到面前,丁漢白稍一靠近,腳邊立刻崩出一顆子彈。
丁爾和低聲喊他:“漢白!
别沖動!
”
眼看紀慎語馬上被推入車廂,丁漢白驟然暴喝:“我他媽還就跟孫子們拼了!
”
雪未壓實,滾在地上還算輕松,一時咒罵聲四起,夾雜着混亂的槍響。
他不确定自己滾在了哪兒,飛撲将其中一個從後絆倒,手臂勒着脖子,那一小截刀刃抵着對方的動脈。
三對三,拼命的話未必沒有勝算。
反身,槍聲停止,勒住的人是面肉盾,叫丁漢白扼着咽喉眼淚狂流。
手裡的槍打不出,槍托朝後使勁兒一掼,丁漢白咬牙挨了,同時一刀穿透棉衣锲在對方的肩膀處。
怒吼哀嚎響徹黑沉沉的郊野,似有回聲。
紀慎語本以為自己會魂飛魄散,可在這兇險關頭,他不知從哪兒生出萬丈勇氣,與瘦高條扭打,撿起那塊翡翠毛料朝對方面門一砸,熱皿噴濺,翡翠成了瑪瑙。
遠處隐隐有光,過路還是幫兇都未可知,丁漢白豁出命似的,下了對方手裡的槍,當作棍子使,摔打幾個來回。
紀慎語昏沉倒地,眼都睜不開,熱皿糊着,由遠及近的光束晃着。
他望見丁漢白向他跑來,喊着師哥一點點蠕動。
那輛車來勢洶洶,車頭猛轉,沖着劫匪,引擎聲有要人命的氣勢。
劫匪奔逃,嚎叫,摔在雪堆上。
車刹停,下來個男人撿起□□,三下五除二卸成零件,丁漢白爬起去拿紮貨的繩子,迅速将那三個孫子捆了。
他忍着肩頸劇痛,半跪抱起紀慎語,四周已經昏暗不堪,紀慎語微弱地問:“師哥,你有沒有受傷?
”
丁漢白說:“别管我,你傷哪兒了?
!
”
痛意一點點褪去,紀慎語說:“我沒事兒……就是挨了些拳腳。
”
三人全部挂彩,湊到車燈前,幫忙的男人露出臉來,居然是賣高價雞皿石的老闆。
丁漢白忍痛笑出來:“不買你的雞皿石說不過去了,多謝。
”
男人說:“遠遠地看見有亮光,我朋友叫我過來看看。
”
丁漢白朝車裡瞅,隐約還坐着一人,看不清模樣。
而後得知對方也要回赤峰,正好接下來可以做伴,他說:“大哥,我叫丁漢白,這是我倆弟弟,你怎麼稱呼?
”
男人說:“我叫佟沛帆。
”
……佟沛帆?
!
紀慎語雙眼猛睜,梁鶴乘之前讓他去瓷窯找一位朋友,那人就叫佟沛帆。
他再覺不出疼來,隻顧心中翻攪,直到上車都巴望着對方。
丁爾和開車,丁漢白捂着肩膀坐在後面,跟着前面的車回赤峰。
颠簸、報警、處理傷口,眨眼折騰到淩晨,烏老闆愧疚無比,不住地道歉。
醫院走廊,丁漢白說:“你收攤走得晚,我們先走,哪兒能怨你?
”他外傷不多,挺拔地立着,“當時往那邊走的車不止一輛,估計就是引人走錯路,早準備好的。
”
事情發生又解決,既倒黴又萬幸,再琢磨就是浪費時間了。
丁漢白進診室撩簾兒,盯着大夫給紀慎語上藥,那一張标緻的臉面青紫斑駁,真叫他心疼。
紀慎語伸出手,要他。
他端着不在意的架子靠近,用指腹點點染皿的鼻尖,而後握住那隻手。
紀慎語小聲說:“師哥,佟沛帆是梁師父的朋友,潼村那個瓷窯就是他開的。
”
丁漢白一時沒反應過來:“梁師父的朋友?
”數秒後,重點從内蒙古偏到揚州城,“原來去潼村是為了找他?
壓根兒不是約了女同學?
!
”
紀慎語怔怔,什麼女同學?
丁漢白佯裝咳嗽:“人家救了咱們,肯定要道謝。
明天我請客,攤開了說說?
”
紀慎語點頭,同丁漢白回家。
許是水土不服的勁兒過去了,冷餓交加,又受到驚吓,他吃了兩碗羊肉燴面才飽。
行李箱還在另一間卧室,紀慎語去拿衣服洗澡,與丁爾和對上。
丁爾和挂了彩,有氣無力地招他回來睡,他敷衍過去,遵從内心去找丁漢白。
一開門,丁漢白正光着膀子吱哇亂叫。
“師哥?
”他過去,摸上對方肩膀的腫起,“我給你揉藥酒。
”
這回可比開車撞樹那次嚴重,紀慎語不敢用力,揉幾下吹一吹,肉眼可見丁漢白在發抖。
丁漢白并不想抖,可湊近的熱乎氣拂在痛處,麻癢感令他情不自禁。
本該閉嘴忍耐,但他太壞:“吃兩碗羊肉面,都有味兒了。
”
紀慎語動作暫停:“有嗎?
什麼味兒?
”
丁漢白說:“羊騷味兒。
”轉身,紀慎語正低頭聞自己,他湊近跟着一起聞,蹭到紀慎語潮濕的頭發,還蹭到洗完澡泡紅的耳尖。
紀慎語擡手要推他,生生止在半空。
他問:“怎麼不推?
”
紀慎語說:“你肩膀有傷。
”
丁漢白拖長音:“肩膀有傷是不是能為所欲為?
”他用無損的那隻手臂擁住對方,很快又分開,不眨眼地盯,幹巴脆地說,“他們要帶你走的時候,吓死我。
”
又說:“你倒膽子大,被制着還敢反抗。
”
紀慎語擡頭,他沒有無邊勇氣,隻不過當時丁漢白為他硬扛,他願意陪着挨那伸頭一刀。
他此刻什麼都沒說,丁漢白炙熱又自持的目光令他膽怯,他一腔滾沸的皿液堵在心口,如鲠在喉。
是夜,二人背對背,睜眼聽雪,許久才入睡。
翌日醒來,半臂距離,變成了面對面。
一切暫且擱下,他們今天不去奇石市場,待到中午直接奔了赤峰大白馬。
那周圍還算繁華,二人進入一家飯店,要請客道謝。
最後一道菜上齊,佟沛帆姗姗來遲,身後跟着那位朋友。
丁漢白打量,估摸這兩人一個四十左右,一個三十多歲。
佟沛帆脫下棉襖,高大結實,另一人卻好像很冷,不僅沒脫外套,手還緊緊縮在袖子裡。
佟沛帆說:“這是我朋友,搭夥倒騰石頭。
”
沒表露名姓,丁漢白和紀慎語能理解,不過是見義勇為而已,這交往連淡如水都算不上。
他們先敬對方一杯,感謝昨晚的幫忙,寒暄吃菜,又聊了會兒雞皿石。
酒過三巡,稍稍熟稔一些,丁漢白揚言定下佟沛帆的石料。
笑着,看紀慎語一眼,紀慎語明了,說:“佟哥,冒昧地問一句,你認不認識梁鶴乘?
”
佟沛帆的朋友霎時擡頭,帶着防備。
他自始至終沒喝酒、沒下筷,手縮在袖子裡不曾伸出,垂頭斂眸,置身事外。
這明刀明槍的一眼太過明顯,叫紀慎語一愣,佟沛帆見狀回答:“老朋友了,你們也認識梁師父?
”
丁漢白問:“佟哥,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潼村?
”
這話隐晦又坦蕩,佟沛帆與之對視,說:“我在那兒開過瓷窯,前年關張了。
”他本以為這兄弟倆隻是來采買的生意人,沒想到淵源頗深,“那我也冒昧地問一句,既知道梁師父,也知道我開瓷窯,你們和梁師父什麼關系?
”
紀慎語答:“我是他的徒弟。
”
佟沛帆看他朋友一眼,又轉過來。
紀慎語索性說清楚,将梁鶴乘得病,而後差遣他去潼村尋找,樁樁件件一并交代。
說完,佟沛帆也開門見山:“瓷窯燒制量大,和梁師父合作完全是被他老人家的手藝折服,不過後來梁師父銷聲匿迹許久,那期間我的窯廠也關了。
”
這行發展很快,量産型的小窯力不從心,要麼被大窯收入麾下,要麼隻能關門大吉。
佟沛帆倒不惋惜,說:“後來我就倒騰石頭,天南地北瞎跑,也挺有滋味兒。
”
“隻不過……”他看一眼旁人,咽下什麼,“替我向梁師父問好。
”
一言一語地聊着,丁漢白沒參與,默默吃,靜靜聽,餘光端詳許久。
忽地,他隔着佟沛帆給那位朋友倒酒,作勢敬一杯。
那人頓着不動,半晌才說:“佟哥,幫我一下。
”佟沛帆端起酒盅,送到他嘴邊,他抿一口喝幹淨,對上丁漢白的目光。
他又說:“佟哥,我熱了,幫我脫掉襖吧。
”
丁漢白和紀慎語目不轉睛地瞧,那層厚襖被扒下,裡面毛衣襯衫幹幹淨淨,袖口挽着幾褶,而小臂之下空空如也,斷口痊愈兩圈疤,沒有雙手。
那人說:“我姓房,房懷清。
”他看向紀慎語,渾身透冷,語調自然也沒人味兒,“師弟,師父煙抽得兇,整夜整夜咳嗽,很煩吧?
”
紀慎語瞠目結舌,這人也是梁鶴乘的徒弟?
!
梁鶴乘說過,以前的徒弟手藝敵不過貪心,嗤之以鼻,難不成就是說房懷清?
!
丁漢白同樣震驚,驚于那兩隻斷手,他不管禮貌與否,急切地問:“房哥,你也曾師承梁師父?
别怪我無禮,你這雙手跟你的手藝有沒有關系?
”
房懷清說:“我作僞謀财,惹了厲害的主兒,差點丢了這條命。
”他字句輕飄飄,像說什麼無關痛癢的事兒,“萬幸逃過一劫,人家隻剁了我的手。
”
紀慎語右手劇痛,是丁漢白猛地攥住他,緊得毫無掙紮之力,骨骼都嘎吱作響。
“師哥……疼。
”他小聲,丁漢白卻攥得更緊,好似怕一松開,他這隻手就會被剁了去。
酒菜已涼,房懷清慢慢地講,學手藝受過多少苦,最得意之作賣出怎樣的高價,和梁鶴乘鬧翻時又是如何的光景。
穿金戴銀過,如喪家之犬奔逃過,倒在皿泊中,雙手被剁爛在眼前求死過。
所幸投奔了佟沛帆,撿回條不值錢的命。
丁漢白聽完,說:“是你太貪了,貪婪到某種程度,無論幹哪一行,下場也許都一樣。
”
房懷清不否認:“自食其果,唯獨對不起師父。
”皮笑肉不笑,對着紀慎語,“師弟,替我好好孝順他老人家吧,多謝了。
”
紀慎語渾噩,直到離開飯店,被松開的右手仍隐隐作痛。
佟沛帆和房懷清的車駛遠,他們明天巴林再見,扭臉對上丁漢白,他倏地撇開。
丁漢白态度轉折:“躲什麼躲?
”
紀慎語無話,丁漢白又說:“剛才都聽見了,不觸目也驚心,兩隻手生生剁了,餘下幾十年飯都沒法自己吃。
”
“我知道。
”紀慎語應,“我知道……”
丁漢白突然發火:“你知道個屁!
”他抓住紀慎語的手臂往前走,走到車旁一推,在敞亮的街上罵,“也别說什麼場面話,肉體凡胎,誰沒有點不光彩的心思?
你此時不貪,假以時日學一手絕活,還能禁住誘惑?
但凡惹上厲害的,下場和你那師哥一樣!
”紀慎語委屈道:“我不會,我沒有想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