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頓時感覺腦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麼會這麼晚召見她?
她原以為得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皇帝呢。
雖然打着進宮為陛下調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認為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讓聞家來人了。
可現在問題來了,她動不了,這個半瘋不瘋的齊雲深似乎也沒把聖旨放在心上,這不聽傳召,明年這個時候她墳頭的野菜應該也可以吃了。
“齊姑姑,齊娘娘,齊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開我呀,你這樣要害我抗旨嗎?
我好心給你送飯你要回報我牢飯啊親?
親你放開我我經常過來給你開小竈好不好?
那一個月一次?
半個月一次?
一周一次?
一天一次!
”
她這裡說得額頭冒汗,那裡齊雲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頭一圈圈舔碗。
傳喚的聲音已經近前,“聞女官!
聞女官!
還不出來接旨呢!
”
“公公哎!
”文臻苦着臉,“救命啊!
”
門吱呀打開,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嗤地一聲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門了,你還不去收拾?
”
齊雲深猛地跳了起來,急急忙忙把針一收,飛快地對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記住了嗎?
陰陽轉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後苦,還是先苦後甜?
想清楚了便來找我。
我去給阿巧收拾衣服了!
”匆匆跑走,猶自不忘抛下一句,“一天一次!
”
“我神經了才一天一次找虐。
”文臻撇撇嘴,領了口谕,跟着那小太監一路前行,去的卻不是陛下議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寝宮承乾宮。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監搭話,問問他怎麼知道她被齊雲深扣住了,又怎麼知道那一句話能替她解圍,可惜那小太監傲嬌得很,隻在她接旨時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飛地走在前面。
文臻也隻得默默一路跟着,遙遙看見承乾宮燈火通明,深紅色的宮燈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雲端,而金黃色琉璃瓦頂青金色瑞獸在燈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寬闊潔淨如天水的漢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個個奇形異狀的影子,踩上去,便仿佛忽然明了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嚴與至高無上,莫名的有種心驚。
然而這種心驚,在她随着太監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階,恭謹報進,推開深紅隔扇門,迎着洩出的一殿暖黃明亮燈光,看見沐浴在燈光裡的那個嗑瓜子的人的時候,忽然就消失了。
對面,龍座之側,倚着彈墨軟袱坐着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綏?
雖然已是夜深,殿内還有好幾個人,看樣子還在讨論國事,人人正襟危坐,氣氛靜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綏的嗑瓜子聲笃笃,不急不慢。
文臻想傳說中皇帝很寵愛宜王,真真不假。
議事未畢,皇帝沒有轉過目光,那小太監也就沒有帶文臻上前,示意文臻無聲躬身後先站到一邊。
文臻趁機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這位傳說中身體荏弱的皇帝,倒并非想象中蒼白虛弱,穿一件半新不舊的便袍,臉頰很瘦,膚色有些暗淡,容貌清癯,看上去四十出頭模樣。
說話輕聲慢語,用詞也頗為柔和,但神情微淡,隻偶爾在看兒子的時候,眼底才會浮現一絲笑意,将那難以接近的距離感,拉近些許。
燕綏下方坐着幾位正在讨論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個膚色黑黃的男子,五十許年紀,一雙眼睛奇大微凸,看人時目光便顯得咄咄逼人,文臻聽旁邊的人喚他長慶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幾個重臣都沒注意到一個進入内殿的小小女官,唯有這位司空郡王,有意無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隻覺得似有刀鋒割面。
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可是和一個沒見過面的小女官殺氣外放做啥?
對面,燕綏嘴裡清脆的咯嘣一聲,文臻下意識看過去,正見那神經病對她揚了揚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來一顆?
”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還是塞您自己鼻孔裡去吧!
這麼一番眼神來回,感覺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殺過來了,文臻急忙低頭,不再理燕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殿内說話。
此時好像前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衆人閑聊了幾句,燕綏和皇帝說,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闖入了他府裡的鳥獸園,害得他豢養的孔雀從此以後都不開屏了,這是長慶郡王教子無方,要求他賠他六對新孔雀,要求綠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聽着隻覺得這人真是無理取鬧,看那長慶郡王臉都黑了,皇帝臉色也有些奇怪。
隐約聽見身後小太監噗嗤一聲低笑。
見文臻看他,那小太監忍了忍,還是悄聲說了一句:“殿下又促狹了。
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嗯,過于美貌,有點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來是缺德樹上又結缺德果。
皇帝倒無所謂的模樣,笑道:“你長慶王叔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
燕綏詫道:“我們在說孔雀。
”
“娶王妃時機不巧,過門一月王妃之父過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長子直到你王叔二十六歲才出生。
”
燕綏:“我們在說孔雀。
”
“因為王世子出生得太遲,也沒能趕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龍骧營選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
燕綏不說話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裡滿滿的還是“我們在說孔雀,你岔這些做什麼?
”
“連帶着王世子也娶親遲,又錯過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冊封。
”
燕綏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殼拼:孔雀!
皇帝還是那一臉的不疾不徐。
“……你王叔之所以事事遲步步遲,是因為他十八歲準備娶王妃的時候,被人一把火燒掉了王府,而欽天監認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隻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後才娶王妃進門。
”
“……而那個放火的人,是兩歲的你。
”
……
半晌之後,燕綏狀似無意一拂袖,案幾上瓜子殼拼的字沒有了。
長慶郡王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臉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狀。
文臻隻有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誰看見引發遷怒。
好笑之餘又有些淡淡羨慕,沒想到東堂皇族父子是這樣相處的,沒想到天家還有這樣的父子親情。
聽說燕綏和他娘的關系不大好,幸好,還有這麼個溫和愛開玩笑的父親。
雖然皇帝用一種損人戲谑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長慶郡王的怒氣顯然沒有因此消弭,在發現自己的眼神殺不起作用後,他試圖開始另一個問題。
“宜王殿下這麼多年依舊淘氣啊。
說到當年臣納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當年臣若非那縱火意外,十八歲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麼還不見王妃進門啊?
”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兒女早日成家的,說到這個話題,連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說什麼,燕綏已經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顆,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時候吃瓜子不小心,把這手指尖劃破了,到現在還有一道疤呢。
”
長慶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進門有什麼關系?
”
燕綏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說呢?
”
……
一霎寂靜。
在座的能位極人臣,都是人精,頓時便知道,長慶郡王又被怼了!
又被怼了!
那位不着髒字,盡得風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進門沒關系,我王妃不進門和你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