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東西。
沈知弦一眼掃去,滿目陌生。
各種奇形怪狀到難以形容的……姑且稱之為生物罷,擠擠攘攘地被刻在冰壁上,幾乎沒有空隙。
不知是否沈知弦的錯覺,他覺得那些東西……
在動。
雖然緩慢,但确确實實的是在動,仿佛是酣睡了許多年終于醒過來了,正舒展着身軀,等它們緩過神來了,就會破冰而出,将他們埋沒其中。
薛慈的神色不太好:“我或是知曉這是何處了。
”
沈知弦偏頭望他。
薛慈道:“我讀過一本殘記,說是千百年前……大抵是要比荒原存在的時間還要遙遠吧,曾有一位雕刻奇才……”
生時奇醜無比,聲啞不能言,他爹娘曾一度以為生了個煞星,想抛棄他,最終還是不忍,将他留着養大了。
奇才之所以稱作奇才,自然是因為他有别人所無法企及、甚至無法擁有的技能。
這孩子在五歲多時,拿着小匕首,在一塊石頭上,雕刻了一匹馬。
這已經算是很稀奇的了,他們家和家附近,根本無人會雕刻,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本事,更駭人聽聞的是,這匹馬最後竟成了真,馱着五六歲小孩兒,在村裡跑了一圈,最後化作一道輕煙,重新沒入石頭上。
“那村莊裡都是普通人,哪裡見過着這等場面,吓得各自回屋裡瑟瑟,翌日便聚集起來,非說那小孩兒是個妖怪,要燒死他,不然來日他會放出更多妖怪來害死村裡人。
”
薛慈歎了口氣:“村民愚昧。
”
這種場景似曾相識,在那些偏遠而孤僻的村莊裡,不知發生過多少這樣的事。
晏瑾尚是稚子時,不也受過這般委屈麼。
沈知弦也随着歎息一聲,繼續聽薛慈說話。
村民要燒死小孩兒,他爹娘自然是不肯。
村民們便很憤怒,聚集起來,在半夜,趁着小孩兒一家熟睡之時,一把火燒了他們家。
小孩兒被爹娘護着沒事,雙親卻是雙雙命喪火海,小孩兒怔愣了許久,忽然發起狂來,沖進猶自着火的廚房裡,将菜刀和磨刀石一塊兒抱了出來。
村民們隻道他們必死無疑,也沒有特意在他們屋旁守着,于是便也沒及時發現小孩兒還活着。
活着的小孩兒雙目裡印着火光,懷裡抱着刀和石,心裡盛滿了恨意——他在磨刀石上雕刻出幾隻虎狼等兇狠野獸,異常沉穩地定着手,在野獸的眼窩處落刀。
點睛。
畫成。
獸生。
野獸咆哮着,将皿色鋪滿了整個村莊。
再後來,便是小孩兒逐漸長大,越發孤僻,四處流浪,日夜與刀與石為伴,機緣巧合之下,還開始了修煉。
于雕刻之事上,他無師自通,雕出來的東西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若是刻了眼睛,那東西甚至能活過來,能做任何事情。
因着這本事,他也受過不少磋磨,最終養成了個亦正亦邪的性子,他可以因他人一句無心之詞而大開殺戒,也會費盡心思耗盡靈力隻為救一位垂死老人。
世人懼他手中刀,更懼他所雕之像,惶恐地稱他為“鬼手”。
鬼手身負贊譽與罵名,就這般遊蕩了大半輩子,忽然有一天,他就消失了,任世人百般猜疑,他都不知所蹤。
“他躲進深山裡了,用他那把握了大半輩子,沾染了無數仇恨和感恩的刻刀,以整座山為底,雕出來一個秘境。
”薛慈深吸一口氣,道:“便是此處。
”
這山本是死山,被鬼手一刀刀刻成了獨立的小世界——這是鬼手生前最後的居住之處。
他寂寞時,便在山中遊走,四處雕刻,春夏秋冬四季之景,在他刀下輕松成型。
景色有了,還缺點兒熱鬧。
于是他又開始雕刻妖魔鬼怪,石壁上,冰塊上,凡所能刻之處,都留下他的刀痕。
這一處大冰坑,是他鑿給妖魔鬼怪們的遊樂場,冰壁上全是各色妖魔鬼怪,他無聊時,便回過來喚醒冰雕們,以看它們打架為樂。
沈知弦用足尖輕輕撥開腳下的積雪,積雪之下,冰地之上,也是凹凸不平的,此時的他正踩在一個頭大身小,不知是個什麼妖獸的腦袋上。
他默默地退後了兩步,沒提防身後就是晏瑾,晏瑾默不作聲,也不躲開,熟稔而自然地伸手在他腰間帶了一帶,将他帶至身邊站穩。
沈知弦不動聲色地拍開他的手,再看那妖獸時,發現那妖獸的眼窩處是空蕩蕩的——鬼手并沒有給他刻眼珠子。
隻是那冰下,似乎有什麼,在緩慢地,往那眼窩附近彙聚起來了。
“這——”
“這秘境是鬼手刻出來的,鬼手已死,要破這秘境,大概要将他那把刻東西的刀找出來——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薛慈沉重道,“重點是,眼下這冰坑裡的東西,要醒了。
”
沈知弦足下微晃,他蓦地一驚,拽着晏瑾,行雲流水般退開一段距離。
他剛一動,噗嗤一聲,他方才站着的地方便碎裂開來,那頭大身小的不知名妖獸破冰而出,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在冰上走了兩步,發出低沉而古怪的聲音。
“這些東西,遇皿則生,遇靈則活。
方才我們躲避冰錐使了靈力,連琴君又受了傷見了皿,足夠喚醒這些東西了。
”薛慈将打坐的兩人喚醒,語速急促:“先離開這裡再說。
”
冰層破碎的聲音越發的大,連琴兩人雖未完全恢複,但也調息了個七七八八,一躍而起,避開底下破冰而出的妖獸。
鬼手是活在很遙遠之前的人了,那時候仙修和魔修及一衆妖魔鬼怪還未完全分割,整個世界尚處于混亂之中,他見識過的妖魔鬼怪遠比現在的多。
所以他雕刻出來的妖魔鬼怪,也是複雜混亂得緊,其中不乏許多現在早已滅亡的上古妖獸。
趁着冰雕的妖魔鬼怪們還未完全出來,幾人召出了坐騎,果斷地選擇往上飛。
雖說是冰雕,但它們身上隐約還存有着妖獸的氣息,雖然單個來看不強烈,但這許許多多的湊在一起,還是讓他們的坐騎有些瑟瑟然。
幾人必須要分出一縷靈識來安撫坐騎,才能讓坐騎不至于慫成一團,無法飛行。
有的冰雕妖獸反應遲鈍,破冰而出後還在冰層上呆愣着發呆,有的則十分靈敏,短暫地适應後,便開始四處騰飛追逐,感受到沈知弦幾人身上充沛的靈力,它們更是歡快地沖過來,要将他們吞吃入腹。
沈知弦一邊控着飛馬,一邊反手一劍,将緊追不舍的大頭獸削去了半個腦袋。
冰雕妖獸的最大優勢,就是不知痛、不怕死。
它們一旦被激得醒來了,除非四周靈力空竭,或是雕刻它們的人出手,它們才會重新回歸沉睡狀态,否則便會一直活躍下去,縱然粉身碎骨。
劍氣将大頭獸整個腦袋都削斷了,剩下一截小小的身體,仍舊在锲而不舍地追着沈知弦跑。
掉下去的腦袋也沒有放棄,它無知無覺,隻知曉追尋本能,被削斷了,被劍氣帶着滾遠了一些,片刻後又骨碌碌地追過來了。
這場景,看得沈知弦腦殼疼。
其他幾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段沅跟着連琴一塊兒坐連琴的坐騎,小小的仙鶴馱着兩人,艱難地躲避着,被追得羽毛直掉,尾巴都秃了一塊。
段沅以音禦敵,連琴方才受傷不輕,馭無弦琴很廢心神,不到關鍵時刻,連琴也不想祭出殺手锏,幹脆又拿古琴當棒槌使,哐哐當當地砸冰雕們。
隻砸得碎冰四濺,配合這段沅的音攻,倒也砸出來一條路了。
薛慈則是騎着他的烏龜。
烏龜将腦袋縮進了殼裡,仗着四爪皮厚,背上殼硬,在冰雕群中橫沖直撞,将一衆冰雕撞散開來,薛慈便趁機将它們擊落。
冰雕們前赴後繼地湧過來,重重疊疊的,數都數不清。
薛慈在硬生生又撞飛了好幾個冰雕妖獸之後,抽空朝沈知弦喊:“……鬼手的刻刀……劍靈……”
冰雕們的聲音完全蓋住了他的聲音,縱然沈知弦分神去細聽,也隻隐約聽到了幾個字眼。
他心思通透,薛慈隻零星幾個字,他便立刻反應過來了,隻是感應劍靈需要全心全意,眼下這情形……
沈知弦看了眼晏瑾,晏瑾離他倒是很近。
他心思急轉,也顧不得想太多,隻喊了聲“阿瑾”,便從坐騎上一躍而起,一腳點過旁邊一隻妖獸的冰腦袋,便朝着晏瑾躍去。
晏瑾本就離得近,也分神在關注這邊,聽見沈知弦喚了聲,立時便知沈知弦意思。
他控着飛馬朝沈知弦近了近,在身前讓出一點位置來,沈知弦穩穩落于馬背上,輕舒一口氣:“阿瑾控馬,我得喚一喚霜回。
”
晏瑾在他耳邊輕輕嗯了聲。
飛馬上位置不大,兩人前兇後背緊緊相貼,晏瑾一手穩穩地扣住沈知弦的腰護着他,一邊控着馬擊退不斷湧過來的冰雕們。
霜回劍靈穿透了秘境中心,半截在外頭土地裡,半截在秘境中。
沈知弦凝神細細感應,在一片淩亂中終于成功召喚到霜回回應他。
霜回劍靈非實體,沈知弦也不敢整個劍靈都召喚回來,隻能盡可能地通過劍靈,将靈識傳遞過去,通過劍靈查探着整個秘境的情形。
這舉動很廢心神,須得全神貫注,一絲不能松懈,若是獨自一人,或身邊是旁人,沈知弦都沒法全心全意地感應劍靈的,幸好是晏瑾在身邊。
靈石随着劍意鋪天蓋地地傳散開去,探尋着那最關鍵的物件。
沈知弦微微閉着眼,握劍的手微微顫着,忽然感應到了什麼,猝然睜眼,望向某處:“——東!
”
他眼底有細碎光芒,映着冰雪,隐約帶起寒意:“往東而行,有魔物已經先一步找到鬼手的刻刀了。
”
他們到底還是低估了荒原裡出來的那群魔物,他們隻以為那些魔物們隻是借此處躲避栖身,可誰知,它們原來是打着徹底控制秘境的主意!
這秘境算得上是上古秘境了,真要被那群魔物給控制了,沈知弦他們别說是殲滅這些妖魔鬼怪,便是能否全身而退安全離去,都是問題。
将訊息傳遞給薛慈和連琴段沅幾人,晏瑾便控着馬帶着沈知弦率先朝東而去。
他們已經沖出冰坑了,然而冰坑之外,又有無數從荒原裡逃出來躲在這兒的妖魔們在虎視眈眈地等着,見他們出來,便興奮地亂叫着,一窩蜂湧上來。
簡直是前有狼後有虎。
前頭的妖魔們或許是受了指示,目标明确,直撲幾人而來,反倒是後頭的冰雕們,既垂涎沈知弦他們身上的靈氣,對妖魔們也是來者不拒,撞上了就一頓撓,有不少妖魔被吸盡了魔氣,變作幹屍掉落在地。
晏瑾幹脆就引着兩邊對抗,一路暴力沖出去。
沈知弦怕他施展不順,想離開,被晏瑾攔住。
沈知弦想了想,幹脆也就繼續在晏瑾這邊待着,凝神去感應霜回和鬼手的刻刀。
隻是這些冰雕和妖魔們都不是好相與的,縱然是引着它們一部分去互相厮殺,還是有大部分追着過來,冰雕們不懼生死疼痛,妖魔們惡性被激發起來了也是不管不顧,厮殺中,各人難免都受了點傷見了點皿。
往東走了一陣,周圍環境又開始怪異起來。
方才還是寒冬,冷白一片,此時又是滿目碧綠,花花草草破冰生長,長得極快,很快便衍生出春季之景。
隻是這春景也維持不了多久,很快便出現了殘花枯葉,僅剩不多的春花上綴着冰絲,烈日炎炎下,天空中開始飄起了雪花,将那潺潺流水的河流複又凍住。
四季景象仿佛被切碎了雜糅在一起,一片片的山群半邊茂盛,半邊枯黃,充滿了違和感。
隐約有強大的氣息從不遠處傳來,沈知弦神色一凜:“——就在前頭。
”
不必他說,衆人也都看見了那秘境裡最關鍵的物件。
那是一把足有兩人高的大刀,刀身黝黑,刀柄上光秃秃的,隻雕着一些尋常紋路,并沒有什麼裝飾品——或許曾經有,但經曆了這麼多年,它早已同他的主人一起散作塵埃。
此時,這把刀刀尖在下,刀柄在上,正搖搖晃晃地、艱難地,将自己從土裡扒拉出來。
——不對!
薛慈驚叫了一聲:“黑氣——是魔物!
”
刀身通體黝黑,萦繞在它上面的黑漆漆魔氣便極難被發現。
那黑氣包裹着刀身,正緩慢吃力地将刀從土裡扒拉出來!
連琴段沅兩人緊跟着也過來了,在這刀面前,那些冰雕似乎有些畏懼,開始猶豫不前,妖魔鬼怪們似乎也在怕那黑氣,四散開來,虎視眈眈着,将他們圍起來,卻不上前。
幾人得到短暫的喘息時間,卻是誰都不敢掉以輕心,和身後那群東西相比,面前這刀殺傷力明顯看起來要大得多,畢竟這可是鬼手用來雕刻創造整個秘境的武器啊!
縱然鬼手已經不在了,但光憑這刀本身,就能将他們削個腦袋秃秃了。
更何況眼下這刀還落在了對他們不懷好意的魔物手中。
魔物有千千萬萬種形态,最難纏的便是這種黑氣形态的,這種魔物靈智一開,便能塑萬形,僞裝成各種形狀,溜起來一陣煙似的,抓都抓不住。
眼見的刀身被抽出來大半,隻剩下一小截刀尖埋在土裡,沈知弦果斷道:“直接搶。
”
劍靈已經快釘不住秘境了,整個秘境都在震顫着,似乎随時要跑。
再等這刀被魔物完全拔起來,事情就更棘手了。
趁着四周的妖魔鬼怪和冰雕們都不敢上前,五人躍身而起,從不同方向撲過去,去搶奪那把大刀。
然而他們還是慢了一步,那刀被魔物徹底地抽出來了,瞬時間地動山搖,周圍景象都晃蕩起來,仿佛悶雷一般的轟鳴聲接連響起,從遠到近,似從天邊傳來,又像是足下土地在咆哮。
許多冰雕被震碎了,散落一地冰塊,妖魔鬼怪們又散開了些許,躲避着四處滾落的大石塊。
那刀搖搖晃晃地懸空立了片刻,下一瞬毫無章法地就朝着沈知弦一刀劈來!
鬼手的一雙手上沾過無數鮮皿,他的刻刀也是充滿戾氣的,沒了主人壓制,那戾氣被魔物一激發,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幾乎要成實質,沈知弦一時都分不清那渾濁黑氣是魔物還是刻刀的戾氣。
他和晏瑾挨得很近,這一刀正正好劈在他們倆之間,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兩人同時出劍,将那刀一隔。
魔物還沒能完全控制這刀,久未出土,這刀的戾氣很重,第一刀下來威力極大,兩人不敢硬碰硬,略略擋回去便各自往一邊閃身離開。
刀意落在地上,将地表劈出來一道深深的裂痕,裂痕周圍的泥土一片焦黑,仿佛被烈火灼燒過。
一縷黑氣從裂縫裡悄無聲息地鑽了出來,朝沈知弦卷去。
它出現的地方正好是沈知弦的視線死角,沈知弦沒留意,晏瑾看見了,一劍挑去,正欲挑開黑氣。
可他這個舉動恰好又驚動了裂痕處殘留的一抹戾氣滿滿的刀意,那刀意趁着他的劍正與黑氣糾纏,朝着晏瑾劈去。
晏瑾眉心微動,手腕一轉,就将黑氣挑開後旋身一避,刀意沒傷着他要害,隻在他手臂上不輕不重地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