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塊一小塊的豆腐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幹淨的石頭上。這裡通風,陰涼,應該可以緩慢發酵。
以前沒做過,現在試試看。做這些比批作業有意思。
大棗扛了一隻大瓦罐進來,正在四下裡琢磨放哪裡合适。
“你在幹什麼?”兩人同時問。
“我在做醬豆腐。”寒洲先回答。
“我在給你準備洗――,洗頭的東西,這樣就不用低頭彎腰了。”他本來想說洗澡來着,但話到嘴邊又改口了。他聽她說過,在她的老家北京是可以站着洗的。頭頂上懸一個大罐子,水從上面流下來,人踏踏實實地站在下面洗就可以了。
“你是說用這個嗎?”寒洲對這個很感興趣。
“嗯,我去做瓦罐的大水家,想讓他做一個下面有口的罐子,沒想到他院裡正好有一隻做壞了的,你看,口在這裡,是他兒子亂跑給碰壞的,他本來要扔掉的,我就沒提要做的事情,就把他這隻壞的買回來了。正好是我想要的,哦,你看是不是這個口有點高了。”大棗有點興奮,一邊比劃一邊說。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應該可以用。”寒洲連聲應答,她心裡還是感動的。可是這個東西怎麼用呢?
“我們把它放院牆上,讓水從上面流下來,你想怎麼洗就可以怎麼洗了。”
“那可是,水怎麼上去呢?”她知道大棗哥哥不會讓她用雨水,難道要一盆一盆地端上去倒進來再開始洗嗎?
“這樣,我想好了。我找一個竹管子,塞到這個口子裡,出水的那頭用木頭弄個塞子。平時早上我放一些水上去,白天太陽曬一整天,到晚上應該就可以洗了。你隻要踩得高一點,撥出木塞子就可以。”
大棗說得很認真很興奮,可見這個主意想了很久,也很成熟了
寒洲漸漸露出了笑容,這真是個好主意。大棗也很聰明呢。
“還有,你洗的時候,我就在不遠處看着人,不會讓人進來的。”說着他自己先就把頭低下去了,讓寒洲不禁想摸摸他的頭,這小夥子真可愛。
哎!他真的是個好人,也真是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啊!
晚飯吃得早了些。兩個人來到河邊。
河離家并不太遠,每天大棗都是來這裡打水的。寒洲心想,他其實也是來這裡洗腳的。想到這裡,她被自己惡心到了,斜着瞅了大棗一眼,撇了撇嘴。
大棗并不知道她想什麼,她臉上經常出現各種表情,很生動,很可愛,猜不透的時候,大棗就笑笑,反正笑總是沒錯的。
河水其實很清,裡面的石子都沖得幹幹淨淨。據大棗說,有的地方很深,也是頗能要人命的。小孩子們下河一定要有人盯着,但每年在河裡死去的都是會水的人。
說到這兒,大棗聲音有些低,寒洲知道,他想起闆栗了。
“這裡的魚還是很多的,就是要花一些功夫。有的魚你也許沒見過。你們老家北京也不是什麼都有吧?”這是另一個話題了。談吃還是讓人很快樂。
“嗯。”寒洲沒有否認。特别是北京到哪裡找得到這麼清澈的水呢?原來有水的地方都成了河床,據說有的劇組拍大漠戈壁的場景會找到這些地方。剩下的就是人工取直的河道了,也成了下雨時的排污好去處。真搞不懂那麼髒的河還有人在裡面遊泳,被公園管理處抓到了還得帶去罰款和訓誡,現代人活得真不易啊!
“一會兒你别下去,就在岸邊歇涼,我下去抓魚。”大棗囑咐。
“你也别下去。你就告訴我最窄的地方在哪兒,我看看能不能堵到魚。”寒洲想起了野外生存的紀錄片,玩心大起。
“窄的地方?這裡就算窄的。”大棗不明白她要幹什麼。
“這就算窄了?”電視上那條北美洲印地安營地裡的河可比這條窄多了。
她沿着河來回走了兩圈,伸長了脖子觀察地形。她看準了一塊地方,也不知行不行。河中間有些亂石,河底是淤積的泥沙。
“我要下去。我們先要找些樹枝來。”寒洲認真地說。她玩的時候一向很認真,從小如此。身體不好,她也隻能如此地讓自己的生活變得美好,讓自己變得美好。所以她認真地學畫畫兒,認真地學唱歌,認真地練書法,認真地研究旅遊目的地的資料。
“要做什麼你說就是了,讓我下去,河水太涼。”大棗還是很堅持。
“大夏天的有多涼,不涼還不痛快呢!走,找樹枝。”寒洲也很堅持,大棗隻好嘟嘟囔囔地跟着去找樹枝。這姑娘主意真多,也真是沒辦法。
樹枝找得差不多了,他們又返回剛才的地方。寒洲先試了下水溫,再把燈籠褲挽得高高的,試探着伸出腳,踩實了,再邁出另一隻腳。啊,真舒服,細沙從腳趾縫兒裡擠出來,癢癢的,水從皮膚上刷刷地流過,流得不急,很讓人安心。
她真的很白。大棗看着河水中的腿禁不住心旌搖蕩。她的袍子已經折起來胡亂卷在上身,但還是沾了些水。她認真地把河裡的亂石理了理,大棗顧不上亂想,趕緊去幫忙,這些石頭還是挺重的。
理得差不多,大棗也明白了寒洲的意思。她說是要“堵魚”,其實是想造一個人工的圍欄。樹枝在河裡栽得比較密,而河底已經清空了,相當于替魚兒打開了通道,上遊過來的魚兒會傻傻地遊過來,然後就是被困住,等着被人家圍剿活捉。如果是人類當然會調頭,但它們想來是沒這個能力的。
“好了,我們上去,等着魚兒就好。”寒洲興奮地說。
大棗一腳邁上了岸,回頭準備拉小寒妹子一把。小寒笑着搖頭,表示她能行。可是剛搖頭就出狀況了,她踩中的石頭肯定是滾動了一下,眼看着人就斜斜地摔下去,大棗直接撲過去,也顧不上他腳下是什麼狀況,結果兩個人都摔在河裡,然後再水淋淋地爬起來,相互看看,先是笑,又互相翻白眼。幸好是沒什麼事。
但身上都濕了,沒什麼幹的地方了,這種情況也隻好回家。而且小寒腿上還蹭破了塊皮,肋骨上的傷還是疼,但沒有加劇,幸虧沒扭到腰,這真是萬幸了。
晚上還留着白天的餘溫,倒是沒那麼涼,寒洲樂觀地想,還不如多泡會兒,就相當于洗澡了。
天上漸漸出來了星星。它們那麼明亮地挂在天上,看着天南地北一個個孤獨的人。
大棗不說話,可能是在生氣,因為小寒妹子今天不聽話,還是傷着了。他這樣,就像老陳一樣,有時候也是因為她的任性而生氣,這讓寒洲覺得很溫暖。不管将來怎樣,她會把他當個親人。
“大棗哥,讓你擔心了。”她溫言軟語地道歉。
“嗯。”大棗胡亂應了一聲,算是搭理她了。
“剛才是不是想起闆栗了?”
大棗沒有吱聲,想來就是這樣了。要不他也不會那麼緊張。
“你看那天上的星星,那麼多,那麼亮,它們為什麼要一直那麼亮下去呢?”
大棗看了她一眼,還是沒吱聲。
“因為那是我們故去的親人,他們晚上要出來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如果我們過得好,他們也會很安慰。這其中有兩顆是為我們亮的,他們看得見我們。”
大棗擡頭看看天,星星越來越多了,真亮。
“他們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在活着。就像我,我現在找不到家了,但我現在活着,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我們明天就有魚吃,我們的店很快就會開張。你給我做的洗澡的東西不久就能用了。你看是不是越來越好了?所以闆栗也一樣。可能她也遇到了一個陪她照顧她的人,也在越過越好。”
這聲音柔柔的,就像一隻手在軟軟地撫慰着人的心。大棗自然地去拉寒洲的手,在這一刻,他們是親人。
在天上的良子啊,你是在這樣看着我嗎?我想讓你越過越好,你看,我不是也越過越好嗎?
“你的手真小!”大棗的聲音打斷了寒洲的情緒,她吓了一跳,趕緊把手抽出來。她怔怔地看着大棗,盡管看不清楚,但她還是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這句話她聽過,那天她寫了一首詩在課桌上,是一首小小的的隻有六七句的情詩,用的是托物寄情的手法,記得是風與蘆葦的對話。
良子看到了,應該是看了不知有多久,突然就冒出來這麼一句:“你的手真小。”
當時她的手就放在課桌上,是左手,當時她記得她心裡一動,沒有說話,一上午的課,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良子也不自在了。
難道是良子已經來了?這句話是他們之間的接頭暗号嗎?寒洲被這個猜想弄得頭暈暈的,大腦一時有些空白。
大棗也被她的奇怪樣子弄糊塗了,不說話,皺眉望着她。
“良子?”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大棗繼續看盯着她看,不明白好好的人這是怎麼了。
“良子?”她不死心又叫了一聲。
“誰是良子?你在說什麼?”大棗被這奇怪的兩聲弄得更加糊塗,想到這妹子自打從大街上抱回來,頭就不對勁了,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大概是又犯糊塗了。肯定是剛才在河裡摔了下,摔壞了。
“你記得――,哦,算了。”寒洲失望地搖搖頭。看到大棗緊張的樣子,寒洲回過神,拍拍大棗,意思是自己沒事了,别擔心。
大棗的心略略放進肚子裡,問:“你說的良子是誰?”
“我的一個親人,他在我出事兒之前故去了。我沒有見到他,據别人說他想見我來着。”
“哦。”這種時候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那麼近的事情。
“剛才和你看星星,我就想起他,他和闆栗一起在天上看着我們倆。”
大棗看了看天空,星星更多了,不知哪一顆是我的闆栗,也不知哪一顆是她的良子。那個良子應該是能走進她心裡去的人吧,否則怎麼是這樣的稱呼,又是這樣的心情呢?大棗心裡變得有些沉重,妹子的心裡是有人的。
寒洲也不再說話了。她現在覺得宜人那天打電話罵她是應該的。雖然她始終都沒有對良子有過承諾,但肯定做“哥兒們”也是有過暧昧的,他們确實沒有拉過手,但如果真如宜人所說,良子到死都想見見她,那這應該比拉手還嚴重。她住進了良子的心裡,嚴重幹擾到他和宜人的家庭生活,宜人是有權向她發洩的。
良子這個死東西,都多少年了,惦記她幹嘛?宜人是多麼好的姑娘,怎麼就能這樣執着呢?
寒洲覺得了她的錯,當年,如果更堅決一些,“哥兒們”都不要做,也許就沒有今天的難過,也許就能讓良子踏踏實實地走。如果她更有勇氣一些,早一點接受良子的愛,一起去面對那些未知的煩憂,也許也沒有什麼過不來的。
她接受老陳,過得不是也很好嗎?
老陳心底裡可能也是有些不平衡的,老陳很少帶她到朋友那裡去。她從來沒有陪老陳去跳過舞,在外面除了還算聰明伶俐,長相清秀,也沒有什麼可給老陳長面子的時候。
但誰能不向生活妥協和讓步呢?他們都讓步了,日子也就這麼平順地過來了。
寒洲心想,委屈這東西不是你想逃避就逃避得了的,當你想逃避一個委屈的時候,下一個委屈就在另一個地方等着你。不想委屈自己就得委屈别人。總之,來了,就承受吧。愛情、婚姻,甚至包括事業,大體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