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眼傳來的消息讓頭曼單于半晌不語。左軍和右軍同時戰敗,現在就剩下他的中軍和一批婦孺、牲畜。
再往北能走得脫嗎?馬可以,牛羊不可以。蒙恬已經離他們不遠了,他們就是連夜趕也趕不了多遠,牛羊已經不聽使喚,它們也要歇下來吃東西。
他的權威因為接連的戰敗而動搖。那幾個剛剛閉嘴的大當戶、都候及千戶長又開始抱怨,不顧場合,不顧體面,不分尊卑地抱怨。他們像蒼蠅、蚊子一樣在他身邊圍攻了一路,讓所有屬下都懷疑他、怨恨他,甚至——輕視他。
睡在帳中的車犁驚了一下,烏珠擔憂的拍拍他,把他抱在懷裡。連日奔波,孩子也累了。他一累便睡不好,會夜間驚醒。
烏珠一邊安撫孩子一邊擔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這個草原上最偉大的王。她的眼圈是黑的,臉上不複往日的光澤。别人的不安和抱怨讓她很擔心自己的丈夫,他們那些人能把他擡起來,就能把他放下去。情勢變化讓一切皆有可能。
卓格凖在外面咳嗽了一聲,簾子一掀,帳中的火把受了驚,一忽兒明一忽兒滅,烏珠的心也是明滅不定。她驚恐地盯着門口。
丈夫站了起來,他身上的铠甲都沒有脫,就那樣披挂了一路。
“哥哥,我回來了!”
右屠耆王從門外進來,聲音已經沙啞,可能是嘶喊得太厲害了。
“嗯,回來就好!”
冒頓單于親手給弟弟倒了一杯茶,用手試了試,還是熱着的。遞完茶,又問:“圖雅呢,讓圖雅給弄些吃的來。”
烏珠輕輕放下孩子,走出帳外喊圖雅。圖雅其實剛出去沒多久,正抱着頭和幾個人一起圍着火堆打瞌睡。
圖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起身沒站穩,差點跌在火堆上,被旁邊眼疾手快的卓格凖撈了一把,才站穩。她跺跺腳上的火星,從火上拿下一塊烤羊腿,随着烏珠進來。人進來了,腳步還是虛浮的。她覺得自己病了。但這時候,什麼都不能說。說了,又怎麼樣呢?
頭曼單于招呼:“先吃些東西吧!吃完了慢慢合計,情況我已經知道了。”
右屠耆王慚愧地歎了口氣,也實在是餓慘了,接過羊腿大口啃了起來。頭曼單于把茶往他面前推了一下,說:“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也就剩下決斷。沒什麼可後悔或慚愧的。三十萬,看來是真的。這大秦是花了皿本要把我們趕到大漠去。這一仗,任誰打都是這樣了!”
右屠耆王咽下一口肉,含混地說:“之前,他們所有人都捂在上郡,一直操練一直操練,就不見動靜,沒想到,他的準備工作這麼早,這麼精,恐怕連我們這邊的每一個土包、每一片林子都摸透了。”
“華夏人,這裡動得多,我們……”頭曼單于指了指太陽穴,又搖了搖頭。
右屠耆王“嗯”了一下,就不再說話。屋子就隻剩他大聲咀嚼的聲音。
頭曼單于不知在想什麼,盯着火把出神。烏珠盡管憂心忡忡,但她實在困倦了,就把頭靠向兒子,一隻手搭着他睡去了。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門外的卓格凖說:“左屠耆王來了。”緊接着,門簾兒響,一陣夜裡的涼風吹進來,火把又被吹得忽明忽暗。烏珠模模糊糊地覺得她應該叫圖雅去弄吃的,但就是起不來,她對自己說,這是夢吧,就又睡過去了。
圖雅這次是自己進來的。她強撐着身子拿了個烤羊腿進來,屋裡的情景把她吓了一跳。左屠耆王正把頭埋在頭曼單于的懷裡哭,而且是号淘大哭。她吓得一下子清醒了,放下烤羊腿趕緊退出去。帳蓬門口守着的卓格凖沖她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她趕緊點點頭退下了。
卓越凖仍然坐在帳蓬前的火堆旁。天上的星星像平時一樣明亮,但平時這個時間大家都在睡覺,包括牛羊。而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疲倦卻睡不着。
帳蓬裡的左屠耆王失去了兩個兒子,這些他都聽到了。悲傷的情緒是互相傳染的,但卓格凖已經見得太多了,已經習慣于樂觀地想問題:他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小家夥已經能拿着馬鞭抽人了。還好,他還能生。将來可以生很多兒子。
頭曼單于知道勸他是沒用的,又不能喝止,就任他哭。他隻希望這哭聲不要傳得太遠,讓外邊的人聽到亂了軍心。事實上,即便是情緒失控也是一瞬間,左屠耆王在車犁被驚醒的一瞬間已經開始控制自己。
小孩子醒來就哭,大概是受了驚吓,哭聲與往日不同。烏珠無奈地撐起身子,抱着他哄勸,又唱又笑地,蓬亂着頭發,像個普通的做飯婆子。
頭曼被這聲音弄得心緒更亂,他強壓着火氣,揮了揮手,讓他們娘兒倆出去。烏珠幽怨地看他一眼,拿東西把小車犁蓋上,抱着他出去了。
哭聲沒了,帳蓬裡安靜得出奇。火把燒裂,“劈噗”一聲,突兀而詭異。
右屠耆王拿羊腿給兄弟吃,說:“不管怎樣,吃了東西才有力氣。”
左屠耆王點點頭,抓住羊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右屠耆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對頭曼單于說:“大哥,你看這接下來……”
頭曼單于還沒開口,左屠耆王放下羊腿說:“我不同意和談,我要以皿還皿,以牙還牙!哪怕拼到最後隻我一個,我都要替我兒子報仇!”
右屠耆王直視着他說:“你要看到你最小的兒子也要死在你的前面,然後你為所有的兒子一起報仇嗎?”
左屠耆王一時語塞,報仇的話容易說,連他的命他也早就準備着了。但想到他才五歲的兒子就有些猶豫。
頭曼單于還在掂量,不知道該如何決斷。
右屠耆王說:“大哥,你是不是怕我們家族失去對草原各部的控制權?”
頭曼單于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三個人都陷入思索當中。
如果當初,大秦派人傳遞談判意向的時候,他們能接受北退的條件,那麼也不會有今日的敗局。現在接受條件,讓所有人怎麼想?讓失去親人的家庭怎麼想?怎麼接受?
開啟談判就意味着他決策失誤,拿千萬個家庭的生命當兒戲!
但要是繼續打下去,他能撐得住嗎?
能扭轉敗局怎麼也有交待,但如果不能,他和他的家庭肯定是要下台了。
右屠耆王試探着說:“要不,我們問問天意?”
另外兩個都把頭轉向他,這是個辦法,但這是人所不能決斷的時候最後的辦法,難道真的到了最後了?
右屠耆王壓低了聲音,示意兩個兄弟靠攏過來說:“召集各個部落的頭領,當着他們的面顯現天意,到最後他們都沒得說,還得聽我們的!”
頭曼單于和左屠耆王對視一眼,這确實是個好辦法。
兩人又看向右屠耆王,既然這個主意是他出的,那麼如何操作他肯定也有打算。右屠耆王沖他倆點點頭,說:“放心吧!”
頭曼單于略一沉吟說:“那就這樣,我這就讓人去通知。天馬上要亮了,在秦軍出發之前,我們必須做出決斷。”
右屠耆王和左屠耆王起身出去,他們要把各自的人安頓好。
頭曼單于沖着門口叫了一聲:“卓格凖!”
卓格凖一激靈,聽這聲音單于已經有了決斷,他趕緊起身進來。
“去通知各部落的頭領,到我帳前來!任何人不得拖延,天亮之前必須來。”
這個不眠之夜,人們來得很快。
卓格凖把火燒得很旺,火光映在每一張憂慮而疲憊的臉上。見頭曼單于從大帳中出來,一個千戶長嚷道:“單于是想談判嗎?我們那麼些死去的兄弟怎麼辦?”
另一個千戶長接話:“對,我們匈奴人沒有認輸的時候!”
一個老一些的都候吼着說:“說這話的有幾條命?明天就讓他第一個沖上去!”
另一個也附和:“對,讓他全家都沖上去!”
現場亂哄哄的。
冒頓一看,父親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沒有人好好聽話,他抓起鞭子沖着火堆抽了一下,頓時火星四濺,人們往邊上一閃,“嗡”的一聲之後,都指責地望着他。
冒頓大聲說:“從現在開始,誰要是不好好聽單于把話說完,我就把他丢到火堆裡去。”
他倒豎着眉毛、圓睜着眼睛,火光照着他變形的面孔,看上去很吓人。
趁着瞬間的安靜,右屠耆王站出來說:“戰況大家知道了。我們匈奴人不是貪生怕死的,對于死去的族人兄弟也不是過眼就忘的,為了生存的機會和匈奴人的榮譽我相信每一個戰士都會勇敢地沖出去。但是形勢大家都知道了,探子打聽來的消息三十萬秦軍看來是真的。我們繼續打下去,恐怕會把我們這一點點匈奴人的種子都丢在這草原上。這麼多牛羊确實讓我們不能丢下,但它們牽扯着我們北進的步伐。明天早上蒙恬大軍肯定要有行動,我們如果在這裡吵下去不會有任何的結果,隻能造成族群的分裂。單于不想看到這個結果,也怕自己的決斷是錯誤的,他想把這件事情交給神。如果大家沒意見,我們就讓巫師來請神吧!”
人群裡“嗡嗡”了幾聲,漸漸安靜下來了,請神決定是最好的辦法了。
右屠耆王一招手,巫師來了。他五十來歲,臉上抹得花花的,他鎮定地掃了全場一眼,人群頓時安靜了。他手裡拿了個包袱,打開來,是幾塊牛的肩胛骨。骨頭白白的,看上去很新鮮,斷口處的皿痕還在。
巫師又倒了一碗酒,“嘩”地潑在火堆上,煙焰騰起,一股酒味兒。
接着巫師就把牛骨頭扔在火堆裡,開始赤着腳圍着火堆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像瘋了一樣,頭一擺一擺的,眼睛赤紅,嘴裡白沫一股一股地,渾身上下抽搐起來,抽着抽着他“啪”地一聲倒在火堆旁,衆人聞到了毛發燒焦的味道。然後,他就直挺挺地不動了。
人們又“嗡”地一下,有人要上前看看,讓旁邊的人拉住了,并且作了個噓聲的動作。
過了會兒,那地上躺着的巫師抽動了一下,又過了會兒,他又抽動了一下,終于,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衆人也跟着長出了口氣。緊張的情緒終于得到了緩解。
右屠耆王上前,把巫師從地上扶起來,又沖着旁邊伸了下手,有人遞了一碗奶過來。巫師軟弱無力地任由屠耆王扶着喂他喝奶,過了會兒,他使勁兒閉合了幾下眼睛,看上去,已經從剛才的茫然狀态回過神了。他走向火堆,不怕燙手,幾下把牛骨從火裡撈出來,然後當着衆人的面,把牛骨一塊塊地排開,蹲下來,仔細看那上面的裂紋。
有個千戶長也跟着蹲下,一邊看牛骨,一邊端詳巫師的神情。
巫師開腔:“神說,為了匈奴人在草原上長久地生存,我們要暫時與種地的華夏人停止戰争,為了将來,一切委屈都要咽下。死去的親人,他們會變成草原上的泥土,讓草長得更加旺盛,牛羊得到更好的喂養。我們隻需要好好照顧草原、照顧牛羊,那就是在照顧我們死去的親人。”
巫師說完,站起來,看了看衆人的表情,就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
巫師退後,頭曼單于走到火堆旁邊,環視衆人,朗聲說道:“神的意旨大家都聽清楚了嗎?”
有人點頭,有人默不作聲。這時候沒人再亂嚷嚷了。
頭曼單于說:“既然這樣,我們草原的孩子就聽從神的安排,咽下委屈,為了将來。明天早上,我就派人找蒙恬說說我們願意合作的意思。我保證,今年冬天,大家有糧食吃、有酒喝、有衣服穿。”
衆人不作聲,還在期待下文。
頭曼又說:“神說了,這是暫時的安排。一切看事情的發展再說吧。大家趁着天沒大亮趕緊回去休息一下,安頓一下族裡的人,我們隻有同心協力才能共渡難關。”
人們就互相看了看,有人不甘地擺擺頭,有人轉身就走,有人拍拍旁邊的人,也走了。就這樣,一會兒功夫,帳前隻剩下攣鞮氏的幾個男人。
右屠耆王走上前,說:“兄長,怎麼辦,派誰去送信?”
太子冒頓站出來說:“我帶幾個人去吧!”
右屠耆王說:“太子還是不要去了吧?這幾天凡是出現在秦軍視野中的男子,沒有一個逃得過箭弩的。我怕太子沒有說話的機會。”
冒頓看了看猶豫的父親,說:“我帶了人去,沒事的,隻要有一個人活着就能把信兒送到。”
頭曼單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初戰失敗肯定讓他深以為恥,他這是雪恥來了。他點點頭,說:“好吧,做事多動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