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扯着嘴角說:“認真就會有好結果嗎?白癡最認真,又能怎樣?”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不過,昨天局裡黨委會已經讨論了招考的事,鄒月基本上定了,過幾天就應該會通知她,也許離開那個環境會好一點。”
我由衷的表示感謝:“辛苦你了。如果這樣,那是最好不過。”
“你自己還好吧?”他轉移目标,關切地問我。
這樣的問話簡直是暗含譏諷,我敷衍了事地說:“好的不得了,你回去吧!”邊說邊将他向門口推去。
他無法,隻好順勢道了晚安。
送走他,我回到鄒月房門口,輕輕扭開門,向裡探望,她倒好,已經起身坐在了電腦前。
“洗洗早點睡吧,别玩電腦了。”我站在門口對她說。
她頭也沒回,隻低低地“嗯”了一聲。
自從上次争執以後,我與她就越來越隔閡,她本敏感,想必是心中疑慮猶存。
我慢慢地踱回房間,聽見電話在包中悶響,這時候的電話,應該是他,我反手把門鎖上。
“處理好了嗎?”林啟正在電話裡問。
“沒什麼事兒了,隻是喝多了,現在已經好了。”
“她經常這樣嗎?”
“不,從沒有!”
“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和工作有關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有些猶豫,沒有馬上回答,他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我?”
“是。”我答。
“她知道了?”
“沒有,她隻是想到你過兩天的事情,很難過。”我沒有辦法直接說出“結婚”這個字眼,那樣太觸目驚心,于是我迂回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對不起。”
“沒關系,小孩子的心思。這樣也好,讓她終于可以死心。”我反過來開解他。
“不是對她說,是對你。”他在那頭答。
我的心,忽然就碎了。
他終于開口對我說抱歉,終于給一切下了定義。我注定就是那個被辜負的人,我注定就是那個永遠隻能藏在暗處的人,再怎麼深愛着,再怎麼彼此糾纏,一樣是無濟于事。
眼淚流下來,經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我卻依舊帶着笑回答:“沒關系。”
“過來嗎?我接你。”他不知道我的變化,猶在問。
“不了,我很累,要睡了,再見。”
沒等他回答,我就挂斷電話,關了機,轉頭倒在床上,也不管沒有洗漱,一身風塵,直接拉過被子,将自己裹得緊緊的。
鄒月的難過,哪抵得了我的萬分之一,她可以買酒裝瘋,而我呢,卻什麼也不能做,隻能在黑暗裡,瞠視着一無所有的夜空。
第二天,我想着近日耽于玩樂,工作完全擱置一旁,畢竟不妥,于是,直接去到辦公室處理公務。
正在和顧問單位通電話,高展旗氣喘籲籲沖進來,擠眉弄眼地示意我挂電話。
我莫名其妙,隻好長話短說,收了線。
“怎麼啦?你老婆追殺你?”我問。
“别開玩笑。出事了!”高展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事?”
“打你電話你又不開機,打家裡沒人接,打辦公室老是占線,我本來上午九點開庭,隻好跟法官請假推後半小時,到這裡來碰你,幸好……”
“說重點,出了什麼事?”我打斷他。
“左輝被省紀委雙規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說:“不可能!我昨晚還看見他!”
“今天一早,他,還有主管局長和局長,一起被帶走的。他托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
“很嚴重嗎?”
“據說是中紀委直接督辦的案子,當然嚴重!”高展旗表情嚴肅。
我随手用座機打左輝,果然是關機的提示音。我擡頭問:“你有什麼辦法可想?”
“我哪有什麼辦法?雙規期間律師不能介入,搞不好背個僞證的名頭,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現在我們确實什麼也做不了。”我無奈地攤開雙手。
“錯!”高展旗做了一個否決的手勢:“我一早急巴巴地到處打你,就是因為左輝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他湊近我,一字一句地說:“這件事隻――有――你――能――救――他!”
“我?!”我難以置信地重複。
“是!你仔細想想,于私于公,左輝最有可能得罪的人,是誰?”高展旗表情神秘。
我忽然領悟到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倒也沒再多話,轉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的意思帶到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吧。我要遲到了,先走了,先走了!”
我拎起座機撥通林啟正的電話,他很快接通,劈頭就問:“為什麼手機一直關機?”
“你在哪裡?”我沒回答他,隻是問。
“在家裡。”
“我想見你。”
“那我過來接你。”
“不用,我馬上過來。”我挂了電話,匆匆出了門。
走到門口按門鈴,他走過來開門,隻見他已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再一低眼,門邊正放着他常用的皮箱。
我心裡明了,隻淡淡地問:“什麼時候的飛機?”
“中午12點。”他的回答有些局促。
我點點頭:“還有時間嗎,我有件事想問你。”
“進來。”他将我讓進客廳,我轉身,他雙手背在身後,望我,仿佛嚴陣以待。
“我今天聽說左輝被雙規了,是你幹的嗎?”我直奔主題。
他的眼神有些失望,臉上卻很淡定:“是的。”
“為什麼?”
“反腐倡廉,是國家的政策。”
“就像你說的,他隻是個辦事員,何苦拿他開刀?”
“不拿他開刀,我如何才能整到他的上司?他自己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不能怪我!”
“原來你去北京,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有些不滿。
“當然,如果隻是想讓稅務局罷手,我根本不需要跑到北京去四處遊說。說實話,這件事,真正想害我的,是林啟重。我不能整他,但我想讓别人看看,幫他做事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沒有想到你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的表情越來越倨傲。
我一時氣結,反駁道:“自己偷稅漏稅,還怪别人不能查,你這是強盜邏輯!”
“做我們這一行,哪個能說自己沒有幹過這些勾當,他查我,就是整我。你是個律師,怎麼會這麼幼稚?”
以往當我不快時,他總是相當克制,今日竟咄咄逼人。我瞪着他,他站在那裡,表情漠然,眼神卻無比銳利,我忽然感到他是那麼疏遠陌生。
我們之間沉寂下來,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由于走得急,濺上一些泥點,格外礙眼。
雖然很不情願,雖然有失顔面,但當我想到左輝即将面臨的漫長痛苦的雙規生活,我還是鼓足勇氣,擡頭問:“你可不可放過他?”
“不可以!”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出這三個字,第一次,他如此強硬地拒絕了我的請求,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完全占了上風,第一次,他的表情如此決絕,就像要親手将我抛棄。
應該甩門而去吧,這樣,才顯得我氣宇軒昂,與衆不同,但是,我望望他,再望望他身後的那個皮箱,想到這一次的分别,意味着什麼,氣餒、傷感便交織在一起,讓人虛弱。我強硬地瞠視着他,内心其實已失去主張。
他似乎想避開我的目光,别過臉,望向窗外,許久,黯然地說:“我以為你來找我,是知道我馬上要走,來告别,或者來挽留,或者,哪怕你來罵我貪圖權勢,罵我玩弄了你,罵我不負責任、卑鄙下流,我都會很感動。可能真正貪心的人是我吧,我一直都想在你臉上看到嫉妒的表情,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
他轉頭望我,我的表情其實已經僵硬了,但不知如何才能松懈下來,心裡雖有千般反複,耳裡卻隻聽由他繼續說:“我想,也許在你心裡,有個天平吧,我和左輝,一人占一邊,不管誰落難,你都會難過,你都會為他出頭,我們都一樣重要,對不對?”
我對他的愛,比起曾經與左輝的愛,何止千倍,我為他所受的煎熬,比起當年與左輝分離的痛苦,更是完全不可比拟。我不表達,不代表我沒有承受。可是,他這樣揣測,這樣比較,令我失望至極。
我的鬥志在瞬間蘇醒,我一揚下巴,利落地答道:“那麼,在你的心中,也有個天平吧,我是不是很榮幸地,也和那個江心遙各占一端呢,不管誰不高興,你都會想法讨好。當然,我可不敢說我和她一樣重要,因為,你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一切。”
林啟正表情愕然,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還擊。
而我,勇氣已在内心冒頭,愛情開始退居其次。我拂了拂頭發,潇灑地說:“你要整左輝,随便你,現在你也該去機場了,祝你新婚快樂,早生貴子。”說完,我大步向門邊沖去。
他沖過來,攔住我的去路,仿佛指責地說:“你打算就這樣和我說再見嗎?”
我擡頭看他,鎮定地問:“那要我怎麼樣,要我哭嗎,要我求你别抛棄我嗎?要我拉着你的衣袖,讓你趕不上飛機嗎?這樣有用嗎?你會改變你的決定嗎?到底是我幼稚還是你幼稚?”
“你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我不會?”
“我不用試,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你很想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那是出洋相嗎?說你愛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出洋相嗎?”
“難道不是嗎?去要求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隻會惹人恥笑。”
“如果真的愛,就會去争取。如果不夠愛,就可以無所謂。當初我問過你,如果我什麼都不要了,你還會不會愛我,是你sayno,不是我!”他大聲地回答。
我退後兩步,同樣大聲地反駁:“林啟正,你别把責任往我身上推,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讓我做那個勸你吃蘋果的蛇,對不起,我不會幹!而且,我還要說,到目前為止,你的選擇完全正确,馬上你就要接管江家的生意,這就是證明!”
他逼近一步,“你都知道了?很榮幸得到了你的肯定,我是不是應該說謝謝?你從來不和我讨論我們的将來,從來不向我要任何承諾,那你和我在一起是為了什麼?如果我用愛也讨好不了你,用錢也讨好不了你,那麼,你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兩個人開心就在一起,如果不開心,如果無法兩全其美,那就各走各路!”
“兩全其美?是指你,還是指我?”
“我們都能兩全其美,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不要!”他逼近我,盯着我的雙眼,大吼起來。“我從來就不想兩全其美,我永遠不會同時愛兩個女人,你也不能,絕對不能!”
我忽然無言了,從他的眼裡,我看見他内心的痛苦,和我一樣,那種正在沸騰的,無法壓抑的痛苦,折磨得我們隻能這樣彼此猜忌與指責。這是何苦呢?
我的心軟下來,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的下颏,就像是要安撫一個滿心委屈的孩子。這個舉動,幾乎令他崩潰,他猛地伸手過來,将我緊緊地抱在懷中,口裡喃喃地說:“鄒雨,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會失去你?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總覺得你看着我的樣子,就像随時想要跟我說再見?……”
我還來不及回答,隻聽見門鈴炸響,他放開我,轉身走到門邊,鎮定了一下情緒,打開門。
門前站的是傅哥,見我和他站在門内,有些不好意思,提過門邊的皮箱,低聲對林啟正說:“時間不早了,林董已經出發了,我們可能得快點。”
“好,在車庫等我。”林啟正悶聲答,再度把門合上,走回我身邊,說:“一起走吧,你去哪裡,我送你。”
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望着他,搖搖頭:“不,我甯願在這裡和你分手,也不要在你去機場的路上和你說再見。”
他馬上答:“不是分手,我很快就會回來,一個月以後,我就回來。你要等我!”
我輕輕地點頭。
他雙手扶着我的肩,表情鄭重地說:“而且,雖然你從不問我,但我還是想說,請你給我三年時間,我會自立門戶,離開我父親,也離開江家,到時候,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将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仿佛為這個承諾作一個注腳,然後,立刻轉身出了門。
門在我面前,輕輕地合上,門鎖發出了微弱響聲。
我望着那扇門出神了幾秒鐘,轉身走上陽台,盡管隻是12樓,盡管有着齊腰高的護欄,但一眼望下去,仍舊讓我直冒冷汗。我隻能死死抓着門框,盡量探出頭,盯着車庫的出口。雖然我知道我能看見的不過是一台吉普車,但是,那畢竟是未來的一個月裡,我與他之間最近的距離。
不一會兒,他的車緩緩地駛上了坡道,傅哥的車跟在後面。上了坡後,他的車開始加速,往右一拐,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我抓着門框,看着正午奔流不息的車河,心亂如麻。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畏懼的離别嗎?為什麼會如此結束,曾經想像的那些纏綿傷感、痛哭流涕的場面都沒有出現,甚至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有愛就夠了嗎?有愛就有信仰了嗎?有愛,就可以熬過一個月,熬過三年嗎?有愛,就可以永遠地相信,永遠地等待嗎?
我一片茫然。我想,林啟正的内心,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