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這群孩子聽見喊聲之後,笑嘻嘻道:“看哪,這就是那個沒有阿父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這些男孩不通世事,說出的話也格外殘酷,這些充滿惡意的話語像鞭子一樣狠狠的抽在福生身上,他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卻緊緊握住拳頭克制着自己:阿母說過村子肯收留他們已是難得,平日裡更要多加忍讓,不可與其他孩子發生沖突。
然而福生的忍耐并沒有起到平息事态的作用,反而令那些孩子更加肆無忌憚,他們大笑着舉起手中的彈弓,雨點似的石頭落到福生瘦弱的身體上,他卻牢記着阿母的囑咐,一聲不吭的忍受着。
就在這時,不知是哪個孩子大聲的說了一句:“聽說他阿母是個不幹淨的女人!”
其餘的孩子瞬間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聽到這些侮辱阿母的話,福生感到耳中嗡嗡作響,一股皿氣直沖頭頂,他再也忍耐不住,霍然擡頭,沖着這些孩子嘶聲喊道:“我阿母才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
他瘦弱的身體狠狠撲了上去,将最先侮辱段娘子的那個孩子撲倒在地,拳頭已是砸了上去,其他的男孩子先是被唬了一跳,反應過來以後更為惱怒,一擁而上對着福生拳打腳踢。
福生人小力弱,很快便落入下風,臉上、身上都挨了不少下,等到那些孩子打夠了覺得無趣,各自散去以後,他原本整潔的衣衫已經沾滿塵土,清秀的小臉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看上去凄慘極了。
他躺在地上,用袖子遮住臉頰,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落下,這淚水既是哭自己的無力,不能從流言蜚語中保護阿母,又是難過為什麼别人都有阿父,獨獨自己沒有?
他正哭得傷心,忽然聽見一道碎金斷玉般的女聲言道:“男孩子流淚又有什麼用?旁人看見你軟弱,隻會更加欺侮于你。”
福生從地上撐起身體,卻并沒有在四周發現任何人的蹤迹,他驚疑不定道:“誰?是誰在說話?”
周圍四下無人,唯有涼風吹過林木發出的沙沙聲響,福生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片刻之後,他又聽見那女聲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願意繼續這樣下去,任由旁人污蔑你阿母嗎?”
福生的小臉上滿是淚痕,此刻他卻仰起臉,大聲道:“當然不願意!可是他們比我強壯,人數也是數倍于我,隻靠我一人卻是打不赢他們。”
那悅耳的女聲輕笑道:“縱然人數再多,也是烏合之衆,實在不堪一擊。你且看好了。”
她話音剛落,福生便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隻見村口的溪水中一道水流盤桓而上,凝聚成箭矢的形狀,這支水箭以迅疾無倫的速度勁射而出,擊中了附近的一塊巨石,眨眼之間那巨石就無聲無息的碎成了一堆齑粉。
這幅景象無疑給福生帶來了極大的沖擊,他瞪圓了眼睛,半晌回不過神來,好半天才從那種震撼中驚醒。
此時民間尚有神仙之說,亦曾有幸運之人窺見修道士的身影,福生忽而福至心靈,跪地叩首道:“懇請上仙收小子為徒!”
這發聲之人自然便是姬璇真,她見福生小小年紀說話做事就已頗有章法,心中十分滿意,隻是法不可輕傳,對方雖與自己有命定的師徒之緣,還是要再經過一番考驗才更妥當。
因此,她對福生道:“你若心誠,今日子時到土地廟中尋我,我便授你修行之法。”
說罷,飄然而去,福生連呼了幾句“上仙”都不再有人回應。
她所說的土地廟在半山腰處,其廢棄已久,據村人傳言夜半之時常有異聲從廟中發出,怕是有異物在其中作祟。
這種說法在村中流傳甚廣,所以平日裡村人們對土地廟都是避之不及,又哪裡敢在深夜之中去到土地廟裡。
福生自然也是聽過傳言的,開始他聽見要深夜獨自一人去土地廟中,也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一陣恐懼,可很快想要變強的渴望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他咬着牙下定了決心。
等到福生帶着一張青紫的小臉回到家中,已是金烏西沉,漫天紅霞氤氲出絢麗的光影,為眼前這一座簡陋的木屋鍍上了一層紅影。
福生蹑手蹑腳的走進屋子裡,他從桌子上拿了一個饅頭,就要偷偷溜走,卻還是被段娘子發現,将他叫住。
段娘子抱病已久,面色蒼白,容顔憔悴,雙唇沒有一絲皿色,所着衣物也是荊钗布裙,毫無點綴,可即便如此也仍然掩蓋不住她原本的美貌,亦不難想象她健康之時又會有着何等的風姿。
段娘子道:“家中尚有一些小菜,光吃饅頭又有什麼滋味?”
她說着,又掩唇咳嗽了幾句,扶着門柱坐回了床上。
福生背對着她,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阿母,不用啦,我有饅頭就好。”
說完他就想跑出去,段娘子卻道:“福生,你站住,轉過身來給阿母看看。”
福生的身影瞬間僵在了原地,在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後,他不情不願的轉過了身,那張鼻青眼腫的小臉也毫無遮掩的暴露在段娘子面前。
段娘子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怎麼弄得?你可是與别人打架了?”
聽到這句話,壓抑許久的情緒霍然爆發,福生激動道:“阿母,他們實在太可惡了!竟然說你是、是――”
他憋了半天,也沒能把那個侮辱人的詞說出來,段娘子卻已明白了未盡之意,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扣住床闆,心中萬分痛苦,面上還要做出平靜的模樣來安慰兒子:
“村子肯收留我們母子已是恩德,便是說話不中聽,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又何必與他們争執,讓自己落得一身狼狽?”
福生眼睛裡燃起憤怒的火焰,他掩在衣袖中的手甚至都因極度的怒火而顫抖起來:“可是兒子不願讓旁人辱罵阿母!阿父已經去了,若是兒子再軟弱下去,又有誰能夠保護我們?”
段娘子驚愕的望着兒子,若非福生這次爆發,她當真想不到原來兒子對這些竟然如此在意。
她雙唇顫抖,卻是再也說不出責備的話來,良久,無力的擺了擺手:“都是阿母不好,才會令你承受這些非議・・・・・・”
福生走到床前,跪坐在段娘子面前,凝視着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待兒子日後學成了本事,就再也沒人會對阿母指指點點了。”
他的話語中展現出遠超年齡的堅定,段娘子撫摸着兒子的發頂,半晌說不出話來。
時至深夜,萬籁俱靜,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沉睡,而在最西面的一座木屋裡,卻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輕輕推開了門,從縫隙裡小心翼翼的鑽了出來。
這自然便是段福生,他牢記着白日那神秘女聲之言,亥時就從家中出發,以免誤了時辰,平白錯失機緣。
山中的夜晚帶着浸染人心的寒意,遙居高天的明月向世間投下清輝,穿過斑駁的樹枝在地面上映出慘白的光澤。
周圍出奇的安靜,連平日的蟲鳴也消失不見,唯有背後而來的夜風不時掀起衣擺,卻更添了陰森的氣氛。
在這樣的環境下,縱使成人也不免心生懼意,更何況福生這樣年僅六歲的稚童。
他心中十分害怕,隻得暗暗給自己打氣,不停的安慰自己。
這男童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林間小道上,不時踩中地上的枯葉,葉片碎裂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清晰,仿佛有一根絲線懸在福生咚咚作響的心髒上,随時都有可能崩裂。
就在這時,周圍的樹葉劇烈的顫動起來,嘩嘩作響,一道黑影似閃電一般從福生眼前一掠而過,伴随的勁風将他的發絲刮起,福生駭得雙眼大睜,連叫聲都發不出來。
一樣毛茸茸的事物掃過他的臉頰,等到福生重新恢複了視線,這才就着月光看清了此物,原來竟是一隻罕見的白貂。
這貂兒身形小巧,碧綠的眼珠在黑暗中發出瑩瑩幽光,方才遮住福生臉頰的就是它蓬松的尾巴。
而福生一見這白貂,神情反而放松下來,笑道:“小家夥,你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數日之前,福生在自家籬笆後發現了一隻受傷的白貂,看上去十分可憐,他同情心大起,不僅為貂兒受傷的右腿敷上了采來的草藥,還為它取來食物,後來這貂兒投桃報李,時常将捕來的山雞和野兔送到福生家中,一來二去這一人一獸就熟悉了起來。
白貂歪着腦袋,靜靜的看着福生,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後輕輕晃動,福生猜測道:“你要陪我一起去嗎?”
那貂兒聽了此言,發出“咯咯”叫聲,似在贊同,福生十分高興,便帶上白貂繼續往土地廟而去。
他原本還有些害怕,可有了貂兒陪伴,頓時又生發出無窮無盡的勇氣來,連身體上的疲憊也不再要緊。
經過一個多時辰的跋涉之後,福生終于看見了月光下土地廟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