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連續下了十天的大雪終于停了,淡金色的陽光鋪灑在大地上,連昏暗寒冷的山神廟似乎也明亮起來。
葉小郎将妹妹抱在懷裡給她取暖,又胡亂說了一個爛柯山的典故,這個典故是說一名樵夫到山中砍柴,見二童子下圍棋,便坐于一旁觀看。一局未終,童子對他說,你的斧柄爛了。樵夫回到村裡才知已過了數十年。
當年姬三郎有了求仙訪道之心,連家中藏書也多為道經志怪一類,平日言語也經常提及這類話題,葉小郎聽的多了,這會說起來竟也似模似樣。
姬小妹聽的入神,情不自禁捏住了哥哥的袖子,葉小郎望着妹妹仰起的小臉,心中一動:“如果我是那樵夫,定然不會在山中待那那麼久的時日。”
“為什麼呀?”小妹微微睜大了眼,精細的小臉上一派純稚:“因為阿兄不喜歡看圍棋嗎?”
“不是,”葉小郎收緊了手臂,像是抱着無上的珍寶:“因為阿兄心裡一定時時刻刻記挂着小妹,才不會因為看圍棋就忘記了小妹。”
姬小妹露出歡欣的笑容,吃力的環住哥哥的脖頸,女童軟軟的氣息便拂在了葉小郎臉上:“小妹一定也不會忘記阿兄的。”
她認真的說着,仿佛在做出鄭重的承諾,連小嘴也微微抿了起來,露出一副嚴肅的神色來。
葉小郎被逗笑了,連日來他的眉頭一直像大人似的皺起,這會兒總算有了點輕松的神氣,他看見姬小妹臉上的困倦,低聲道:“小妹,睡一會吧,等你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女童懵懂的點了點頭,随即在兄長的懷裡進入了夢鄉。
葉小郎沉默的坐在山神廟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
正午時分,太陽越過雲層,在山神廟門前投下了一道細細的光柱。姬小妹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目光落向門外,良久忽然低低的說了一句:“阿兄,我想到外面看看。”
自從他們住進山神廟以後,葉小郎害怕她遇到危險,總是将她藏在裡面,再加上連日的大雪,姬小妹已經許久未曾見過陽光了。
隻是雖然出了太陽,外面卻依然十分寒冷,她又在病中,葉小郎怎麼能放心帶她出去,便柔聲安慰道:“小妹乖,等到病好了再去外面好不好?”
姬小妹天生早慧,知曉阿兄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十分擔憂自己的身體,不欲讓他再添煩惱,便隻失落的垂下了頭,不再提出去的事情。
她繼承了姬三郎的清俊和葉娘子的美貌,縱然眼下消瘦不堪,卻也無損五官天生的精緻,此刻細密的像小扇子似的睫羽蓋住了黑瑪瑙一樣的眼睛,鼻子秀氣而又挺拔,嬌嫩如花瓣的嘴唇失了皿色,兩頰卻帶着病态的潮紅,正如雪中一株小小的紅梅,可憐而又可愛。
葉小郎哪裡舍得妹妹臉上露出這般失落的神色,便強調道:“隻可以出去一會,不能待太長時間。”
姬小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唇邊也綻出了一朵小小的笑花,顯然十分歡喜,葉小郎看見她的笑容,心裡也輕松了幾分,抱起妹妹走到了山神廟外。
外界一片銀裝素裹,空氣裡也彌漫着雪後特有的清新,姬小妹眼睛裡亮晶晶的,那種雀躍的神态甚至沖淡了臉上的病色。
隻是葉小郎抱着她,很快就力氣不支起來。姬小妹雖然身量嬌小,完全稱不上重,可葉小郎本身年紀也不大,這段時間又一直沒吃飽,瘦得厲害,不一會兒就喘起氣來。
姬小妹敏銳的發現了兄長的不适,小手拉上了葉小郎的胳膊:“阿兄,我們回去吧。”
葉小郎應下,回到山神廟中,他取出半個包子,用油紙包好,在懷中捂的不再那麼冰冷,才讓姬小妹吃下。
這半個包子還是早上小妹執意讓他吃的那個,隻是他舍不得吃完,還留了半個,這會無論如何也不肯自己吃下,而是給了妹妹。
姬小妹拗不過他,隻得含淚吃了,葉小郎的手一直摩挲着妹妹細軟的頭頂。
他這會又餓又渴,然而首先想到的,還是小妹一天都沒有喝水了,怕是難受的緊。便将妹妹重新藏在茅草中,囑咐道:“阿兄出去找水,小妹别怕,在這裡乖乖等着就好。”
姬小妹不舍的用小手輕輕籠住兄長的手指,其實她一個人待在山神廟的時候很害怕,可是為了不讓阿兄擔心,還是松開了手。
葉小郎摸了摸她細嫩的小臉,轉身跑出了山神廟。
他餓的頭昏眼花,才走了不遠,就實在沒了力氣,索性坐在雪地上,将積雪大把大把的填入口中,冰冷的液體順着咽喉一直滑落下去,無論如何總算是緩解了胃裡那種空蕩蕩的狀态。
他休息了一會兒,又用雪水抹了把臉,這才有了幾分精神。
等到葉小郎終于将水取回來,太陽已隐沒在群山之後,一輪明月悄然躍上天際,灑下清冷的光輝。
這一帶人迹罕至,周圍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偶爾還能聽見野獸的嘶吼,讓人忍不住心中發憷。
葉小郎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雪地裡,寒風吹的人冷到骨子裡,他下意識的拉緊了身上破舊的棉衣,心裡卻擔心小妹一個人會不會害怕,會不會覺得冷。
想到這裡,他愈發焦急,加快了腳步一路跑回山神廟,尚未進去就大聲喊道:“小妹!小妹!”
然而卻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呼嘯的風聲攪的人心煩意亂。
葉小郎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身上猶帶着冰雪的寒意,已一頭沖進了山神廟中,慌亂的撥開了茅草,掩蓋在茅草下的女童雙眼緊閉,臉頰燒的通紅,對兄長的呼喚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應。
葉小郎慌的手都在抖,右手舉着盛水的破碗“砰”的一聲砸到地上,他也無心理會,幾乎是撲過去抱住了小妹。
女童的額頭燙的驚人,此刻她安安靜靜的躺在兄長懷裡,如同一尊精美卻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葉小郎的聲音已經哽咽:“小妹,你醒一醒看看阿兄・・・・・”
可是無論他如何呼喚,小妹都沒有回應他,廟外呼嘯的北風帶來刺骨的寒意,而從他心底蔓延的寒冷,卻遠遠比寒風更令人絕望。
他就這樣呆呆的抱着小妹,好像突然喪失了對周圍一切的感知――他聽不到,也看不見,隻有懷中那一團小小的身軀,是世間唯一的溫暖,而如今這溫暖也在離他而去,随之而來的是無盡的荒蕪和空洞。
表面看起來是小妹依賴着他才得以生存,但葉小郎心裡很清楚,真正依賴旁人的其實是他自己,唯有注視着小妹,他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是小妹讓他在心靈上不再孤獨。
他就像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然而蝕骨的海水終究還是吞噬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廟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歎息,将葉小郎從那種死寂的狀态中驚醒。
一名頭梳道髻、大袖飄飄的老者踏入廟中,其人長眉白須,樣貌清癯,手執拂塵,姿态悠然,一派仙風道骨之姿,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崇敬向往之情。
這老者的外表極易讓人心生好感,可他出現的瞬間,葉小郎卻抱着小妹“蹬蹬”後退了幾步,充滿戒備的看着他,仿佛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小獸。
那老者灑然一笑,溫和的目光望向葉小郎:“小友,老道并無惡意,隻是令妹與我門中有緣,老道此來正是為了帶她回去,入得山門。”
然而這瘦骨伶仃的男孩聽了他的話,像被激怒的刺猬一樣豎起了全身的尖刺,用幹澀嘶啞的嗓音低吼道:“這是我妹妹,為什麼要跟你走!”
老者并未生氣,而是将手中拂塵一挽,姿态愈發出塵:“小友何必如此執着?令妹天賦異禀,讓她在這十丈紅塵之中,才是明珠蒙塵,唯有入得我萬法宗,才可享逍遙,得長生。”
葉小郎根本聽不進他的話,男孩蒼白的面頰湧上極度憤怒的紅暈:“我不管萬法宗是什麼地方,我的妹妹自然應該由我來照顧,和你們又有什麼關系!”
他惡狠狠的盯着老者,瘦弱的脊背弓起,像是随時都有可能撲上去。
然而老者卻不曾因為他的冒犯而生怒,反而用一種溫和又充滿憐憫的目光望着眼前充滿攻擊性的男孩,一字一頓道:“可是如今你妹妹就快死了。你救不了她,隻有讓老道把她帶到宗門,她才能繼續活下去。”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葉小郎,他知道這老者說的是事實,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救的了小妹,隻能看着她慢慢的失去生命。
正因為這是事實,才令他格外痛苦,在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後,男孩顫抖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可以讓你帶走小妹,能・・・能帶上我一起嗎,我什麼都可以做,隻要讓我能看到她就好・・・・・・”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近乎哀求。
可老者隻是搖了搖頭:“你根性不足,與仙道無緣,此事強求不得。”
他袍袖一甩,便将昏迷的女童從葉小郎懷中抱走,一股莫名之力将男孩束縛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目眦欲裂,眼睜睜的看着小妹從自己懷中離開,耳邊傳來老道毫無波動的聲線:“從今以後,這小姑娘便是我萬法宗門人,與俗世再無牽連,你二人兄妹緣分已盡,她也不會再記得你,小友且好自為之。”
其聲漸行漸遠,葉小郎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陡然掙脫了束縛,他拼命向外跑去,不堪負荷的肺部發出劇烈的喘息,他卻完全不在乎,如同飛蛾撲火奔向廟外。
隻見漆黑的曠野已是空無一人,唯有天上清冷的明月俯瞰着人間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