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絕又笑了一陣,笑意終是減了,又半阖着眼躺到榻上,低聲道:“前朝後宮,事兒一樁接着一樁,就沒消停過,朕如何開心得起來?”
燕清絕的聲音極低,若不仔細聽是絕對聽不清楚的,善貴嫔卻是一副好耳力,完全聽清了。她抿了抿唇,也低聲道:“臣妾雖然不出門,但每日張妃娘娘過來總會說起宮裡的事兒,如今這後宮似乎沒有能讓陛下操心的事。至于前朝,臣妾不懂,不過臣妾總聽别人說起太後娘娘的才華,便是陛下也跟臣妾提過好幾次,陛下若是實在頭疼,不如相詢太後娘娘。”
這話說得簡單,但燕清絕卻是沒臉去做。以太後如今的性子,嘲笑挖苦是小事,若是她一時興起鬧大發了,誰都沒臉。燕清絕雖然是慕容青一手扶持起來的,但他也有帝王的自尊,也有點愛面子,更不願在慕容青面前失了臉面。一想到淑蘭殿裡慕容青跟前的幾個大宮女,想到那張嘴皮子磨得忒薄的珍珠,燕清絕真心沒有勇氣踏足淑蘭殿。
善貴嫔想是看出了燕清絕的難處,卻仍是繼續說道:“陛下方才也說,太後娘娘行事自有一套章法,她如今雖然言行上有些另類,但心裡頭卻是明白的,必定能體諒陛下的苦處。陛下和娘娘畢竟相依多年……”
燕清絕已經合了眼,隻悶聲說了一句:“朕再想想。”
善貴嫔知道話已經入了燕清絕的耳,而他也不想再聽什麼,便不再多言,依舊泡着茶,添幾分茶香。明知晚膳時辰到了,她既不提醒燕清絕,也不命人擺膳,隻等燕清絕歇息夠了自己開口吩咐,柳總管在門外朝她使了好幾次眼色,她都輕輕搖頭回絕了。
燕清絕在菊苑聞着茶香靜思的時候,太後在淑蘭殿裡也聞着茶香。她已經用過晚膳了,懶懶地靠在榻上,手裡抱着茶盞,一副富貴老太太的做派。
珍珠在一旁輕輕打着扇,心裡頭琢磨着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短短三年時間就把高貴冷豔的太後娘娘殘害成這副德性。珍珠跟在慕容青身邊有十多個年頭了,雖然她沒跟着慕容青去離宮,但三年前她也是在淑蘭殿近身伺候的,對慕容青的了解絕對比淑蘭殿外的人多。旁人總道三年前的太後娘娘如何如何,卻不比珍珠更清楚。
三年前的慕容青是高貴不可侵犯的,珍珠第一次見慕容青時,慕容青就已經是這樣的了。或許可以這麼說,慕容青自小就有如此風範,這是珍珠聽别人說的,珍珠沒見過,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她初見慕容青的時候,慕容青就和如今的遜王差不多大的年紀,可言行舉止足以和任何命婦媲美,更自有一派威儀,簡直可以把遜王貶低到泥土裡去。
先帝雖然看着和善,但其實性子不好,多變不說,還冷情得很。前一瞬還愛妃愛妃的叫着,下一瞬就能砍了美人的頭,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可以說絕對是不好相與的。宮裡頭的人伺候先帝的時候都繃緊着皮,心裡七上八下,生怕惹了先帝不高興,掉了腦袋。可慕容青卻是不怕先帝的,進退有度,若是得了理兒,甚至據理力争,根本不把先帝放在眼裡。說來稀奇,先帝也從來不跟慕容青發火,慕容青說的話他也聽得進。
珍珠以往和魏紫她們四人大逆不道地談及先帝時,宋白曾說先帝是被慕容青的大家風度鎮住了,得不着理心虛得很,發不了火。可珍珠私底下陰暗地猜想先帝其實是欺善怕惡的,先帝發起火來連禦史都照殺不誤,應該是個惡人,可惡人自有惡人磨,他惡得不如慕容青,哪怕慕容青不如他的閨女年紀大,他也得被磨。
慕容青少年時代可從來沒有人把她當孩子看,哪怕個頭不高,哪怕聲音稚嫩,但氣勢懾人,一樣鎮得住場子。珍珠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哪怕在淑蘭殿,哪怕殿裡沒一個外人在,慕容青的脊背也是挺得筆直的,舉手投足優雅天成,看着就賞心悅目。有人說,看到慕容青你就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大家風采,還曾有命婦帶着自家孩子專門來淑蘭殿學習慕容青的禮儀呢。
那時候,就是不靠譜的珍珠心裡頭也覺着自家主子是九天之上的鳳凰,驕傲自是不必說,連走路都帶風。哪像如今……
珍珠偷偷瞄了太後娘娘一眼,都懶得沒骨頭了快。沒外人的時候如此,見外人的時候還是如此,也難怪甯妃如今不把太後放在眼裡,若是在三年前,太後一個眼刀子過去,天不怕地不怕的甯妃也得軟腳。
“珍珠,别以為你偷瞄本宮,本宮就不知道。”太後娘娘忍不妨開了口。
珍珠心頭一驚,立即挺腰收腹站直了,心裡頭嘀咕着這個和三年前一樣,鬼精鬼精的,不過三年前她從來不開口說,如今卻是随時随地開口噎人。
“遜王呢?”太後娘娘問道。
珍珠隻管打扇,自有魏紫答道:“回娘娘,殿下自回來之後就在房裡溫書,說是先生們布置了很多課業。”
太後娘娘聞言笑出聲來,“上書房那些老家夥哀家知道,最是愛惜羽毛的。他們或許因着皇子貴胄管制寬松了些,但禦史台的彈劾折子一上,他們的臉面被扒得幹幹淨淨,怎能不發狠?”
姚黃笑着接道:“雖是如此,但先生們教的到底是皇子呢,總歸有些分寸的。”
“哀家笑的就是這個。那些老家夥從來都怕累壞了皇子貴胄,就是再發狠,也會手下留情的,哪裡用得着那小子在房裡溫上半天書。那小子還不知道在房裡搗鼓些什麼玩意兒呢。有精神跑去菊苑出謀劃策,回來就裝鹌鹑,打量哀家像甯妃一樣好糊弄呢!”
此時,衛子衿取了一套修甲的用具來,慕容青将茶盞放到小幾上,伸出一隻手讓衛子衿修剪。貴族婦人喜留長指甲,宮中更是如此,但是慕容青到了離宮之後就改了這個毛病,剪成了習慣,如今稍長一點就要修剪,更不塗丹蔻,裸着微微透着白的指甲蓋。
珍珠想到遜王也是忍不住發笑,他真當自個兒是善貴嫔的奸細了,每回甯妃來的時候他總躲着偷聽,甯妃前腳剛走,他後腳就去菊苑通風告密,動作迅速得很。
“你們猜猜,皇帝此時在善貴嫔宮裡作甚?”太後娘娘笑眯眯地說道。
珍珠心頭一跳,轉念一想便釋然了。隻要是慕容青想知道的,她必然會知道。
妄議天子固然大不敬,但太後娘娘開口了,他們不能裝啞巴。
姚黃笑道:“或許張妃娘娘還在,和陛下碰了頭,少不得要說幾句。”
魏紫也道:“陛下若在是甯妃娘娘那裡得了樂趣,或許會說與善貴嫔聽聽。”
珍珠嬉笑着說:“說不準善貴嫔就聽了遜王殿下的話,向陛下進言了。她要是說的和甯妃娘娘差不多,那可就有得瞧了。”
太後娘娘微微搖了搖頭,道:“遜王要是多讀些書,便不會做這些蠢事了,他讀書的勁頭比起皇帝來可差得遠了。”若多讀些書,自然知道那些法子行不通,便不用去菊苑告密了,若是遇到個腦子不清楚的,可能會被他害了。
“善貴嫔若是聰明人,就不會進言。她會等待時機,一擊即中。”這是太後娘娘的高見。
珍珠疑道:“她有那麼聰明麼?”
“她絕對比這宮裡的大多數妃嫔聰明。”太後娘娘雖然嘴裡這麼說,但看似并不把善貴嫔放在眼裡。
姚黃說道:“娘娘說得極是,上一回殿下去告密,善貴嫔也按兵不動呢。”
太後娘娘笑着看向衛子衿,道:“子衿有什麼想法?”
衛子衿伺候着太後的指甲,聞言頭也不擡,淺笑道:“或許他們隻是在喝茶。”
太後娘娘笑意漸深,“善貴嫔如今的身子可不适宜喝茶。”
衛子衿又道:“或許隻是在聞茶香。”
不得不說,衛先生是個神人,誰都看得出來他答得敷衍,可人家就是瞎碰也碰到了真相。後來珍珠還跟柳總管打聽過此事,得知真相後唏噓了好久,回來之後和衆人一說,衆人對衛先生的敬仰頓時又上升了一個層次,不過這已是後話了,此時衆人都笑着表示不相信。
慕容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繼續問道:“那你猜猜看,楊妃如今在作甚?”
衛子衿這回停了手中的動作,歪頭想了一下,擡頭露齒一笑,淡聲道:“或許在謀算善貴嫔肚子裡的孩子。”
衆人聞言震驚,衛先生的殺傷力太大了。
珍珠心肝兒亂顫,她先被衛先生那路癡一笑晃了心神,随後被衛先生那無心随口的一句話震了心神,想不亂顫都不行。
果然,太後娘娘身邊的都是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