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寒回到書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晚。
經曆了一場大戰,書院再次恢複了從前的安靜。
然而那些留在山下的鮮皿和英魂,卻始終無法洗刷幹淨。
這或許就是先生從戰後,便一直閉門不出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随着書院的漸漸成長,先生的威望也在逐漸增加。
因為許多弟子都見到了那樣一幕。
一個沒有半分修為的高大老人,就那麼揮舞着戒尺沖入了對方的人群中。
那個時候他說:“有先生在,别怕!”
而那句話,也支撐着每一名弟子,一直戰鬥到最後。
那是先生給他們的承諾,也是書院給他們的承諾。
餘寒來到了先生的書房。
果然,那盞昏暗的油燈依然不斷跳動。
一道人影映在了窗紙上,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好像睡着了一般。
餘寒輕輕叩門:“先生!”
“進來吧!”
一道聲音随即傳遞了出來,讓他忍不住微微一怔。
這麼多天,先生從來都沒有見過任何人,除了送飯的童子。
然而他卻讓自己進去!
推門而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書桌前面的先生。
此刻的他顯得很頹廢,頭發也亂糟糟的,滿臉的疲憊!
餘寒躬身行禮,然後走到了先生的面前,想要開口勸慰幾句,卻不知如何說起。
“坐下,陪我待一會兒便好!”
餘寒依言坐在了他的對面。
先生的目光有些沉重,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先生,書院的事情……”
不等他說完,先生卻揮了揮手,笑道:“我把自己關在這裡這麼久了,該想的也都已經想得明白,所以你也不用多說了!”
“我隻是覺得,從今以後,書院,便再也不是書院了!”
餘寒從懷中掏出了書院令,沒有放在桌子上,因為先生曾經說過,已經給了自己。
所以他隻是将其平舉到了先生面前。
“隻要書院令還在,先生還在,書院便永遠都在!”
先生撓了撓腦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隻是一個書生,現在的書院,已經不再是隻有書生的書院了!”
聽着他這帶着幾分頹廢的話,餘寒渾身猛地一震。
餘光這才發現,先生腳下,那無意間露出的一角早已經準備好的包袱。
“你要走了?”
他豁然站起身來!
從他進入書院之後,一直都在聽先生教課,雖然那隻是再尋常不過的道理,但對他而言,卻有一種如癡如醉的感覺。
“坐下,不就是走了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先生笑着朝向他揮了揮手。
“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餘寒問道。
先生歎了口氣:“我适才便說了,現在的書院,已經不再是隻有先生的書院了,我能夠交給你們的本就不多,而現在,似乎更少了!”
聽到這個解釋,餘寒卻搖頭。
“這個理由,我不接受,太牽強!”
先生一怔,苦着臉道:“我以為你能夠了解我,所以才讓你進來和你說這些,要不然我就悄悄離開了!”
餘寒還是搖頭:“正因為我足夠了解你,所以這個理由,我才不會接受。”
他微微頓了頓,繼續說道:“因為我不相信,在這裡呆了這麼久的你,隻是會因為這件事情而離開!”
“這個理由,還是不夠嗎?”先生撓了撓腦袋道:“我可是想了很久的!”
“你在這裡生活,不是很好嗎?”餘寒凝重道:“有那麼多孩子,還有那麼多的新面孔,還有梅花釀……”
先生最喜歡的,除了那隻掉了漆的戒尺之外,便隻有外面小鎮的梅花釀。
這一次餘寒來看先生,特意準備了不少。
如今提及,掌心一翻,便從儲物戒指中取了兩壇出來。
先生有些陶醉的聞了聞酒壇上傳來的淡淡酒香:“就是這個味道,我喝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喝夠!”
“所以呀,你若是離開了,到哪裡再去喝呀?”餘寒順帶着說道。
先生微笑着看向他:“可是外面,或許會有桃花釀、杏花釀……”
餘寒愕然。
先生卻是繼續說道:“我喜歡喝梅花釀,因為它是這裡最好的酒,但也僅僅是這裡而已!”
随即,他歎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将那扇十餘日都沒有開啟的小窗打開。
清新的空氣飄入進來,滿屋都沾染了一層涼意。
先生就站在窗邊,看着滿天閃爍的星空。
“你說,那個理由你不接受,但真正的理由,我想你卻更加難以接受!”
餘寒走到了他的旁邊:“為何非要找一個理由呢?”
先生搖頭:“不是我非要找理由,而是你非要讓我給你理由!”
他微微笑了笑,卻伸手指向漫天星空:“其實我的理由,真的很簡單!”
“在這裡呆了這麼久,始終都沒走出過這座小院!”
“直到那天我出去幫那些小兔崽子們出氣的時候,才忽然發現,外面的世界竟有這麼大!”
“所以,我想去看看……”
餘寒愣住了,面對先生那如同星空般幹淨的眼神,他忽然覺得。
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才真正是自己最難以拒絕的。
他或許是先生,是書院的三寶。
但也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既然如此,七州武院,或者是自己,憑什麼挽留呢?
他沉默了良久,一直都沒有開口。
直到先生轉過頭來,微笑着看向他,這才說道:“我其實,舍不得讓你離開!”
先生卻揮手:“如果我找到了比梅花釀更好的酒,就找人給你帶回來一些!”
“這樣最好!”
他單手拍出,将兩壇梅花釀的封泥盡數拍出!
“那麼今日,便給你送行!”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兩隻酒壇碰撞在一起,帶着幾分清脆的聲響。
……
院首峰上,李乾坤與老院首并肩站立在那裡,目光卻正好看向了書院的方向。
“先生,還是要走了!”
老院首微微歎息,帶着幾分愧疚和不安。
他曾經說過,從他進入七州武院開始,先生便已經是先生了,而這件事情,怕是也隻有一些七州武院的老人才知曉。
然而現在,這個不知道在這裡生活了多少年的老人,就這樣要離開了。
即便強如院首,心中也依然帶着幾分不安。
李乾坤也是微微歎了口氣:“先生若是要走,每人能攔得住――也每人敢攔!”
“可他還是走了啊!”
老院首微微轉過身去。
“如果不将書院逼到這種地步,或許,他也不會離開的!”
李乾坤輕輕搖了搖頭:“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這句話,他不僅僅是對餘寒說的,也同樣是說給我們聽的啊!”
“所以,或許很早之前,他就想要離開了!”
老院首沒有回答,佝偻的身影漸漸朝向山下走去,那裡有一間茅屋。
今天,先生走了。
三個月後,他也會走。
李乾坤鼻間微酸,閉上的雙目之中,有股滾燙的水流在湧動。
……
先生特意提出要求,讓餘寒封印了修為。
梅花釀的勁頭很足,星光如水,兩人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等到地面再也沒辦法放得下酒壇的時候,終于還是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的微風透過窗棂吹入,餘寒終于微醒轉過來。
然後打了個哈欠!
看着滿地的酒壇,依然忍不住頭腦發暈,苦笑着搖了搖頭。
真氣流轉,這才将那一絲不适驅逐了出去。
轉身之際,先生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了。
“先生的酒量,的确比我要好!”他站起身來,将滿地的酒壇都收入到了戒指中。
這才來到了先生的書桌前。
那隻包袱已經不在了。
“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這樣走了嗎?”
餘寒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目光卻瞥見,書桌上面,有一張寫了字的宣紙。
依稀記得,昨夜喝醉酒的時候,先生挽起衣袖,說要送給自己一個字。
便鋪開了宣紙,随意點了兩下就丢掉了筆。
當時餘寒以為他是借着酒意胡亂塗抹,所以也沒有湊過去觀看。
直到此刻,見到了這張宣紙,他雙手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宣紙上的字,的确隻有兩劃,但卻是一個“人”字。
這是他最後留給自己的一堂功課,千言萬語,便隻有這一個字。
但卻足夠了!
“先生,若有緣,再相見!”
餘寒喃喃的開口道。
這才将那張宣紙如同珍寶一般折疊起來,貼身放好。
他将先生的書桌仔細的收拾了一遍。
萬一有那麼一天,他走累了,然後回到這裡,這間書房依然幹淨。
然而他整理的東西的時候,卻看到先生書桌下面放着的一隻木盆。
那隻木盆裡全部都是石子。
聽說是他自己制作的,平時看書的時候,把腳放在裡面搓一搓,說是感覺挺不錯的。
想到先生搓腳時候,那帶着幾分享受的目光,餘寒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随即彎腰将這隻木盆拉了出來。
木盆裡面,果然盛了足足半盆的石頭。
可能是由于先生老是用腳搓的原因,每個石頭的大小都十分一緻。
而且很圓滑,沒有絲毫的棱角。
便就在見到這些石頭的時候,餘寒的虎軀卻是狠狠的顫抖了起來。
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顆石頭,顫抖着丢入到了這隻木盆裡。
完全的一模一樣,甚至看不出到底哪一顆,才是他後來丢入進去的。
一瞬間,餘寒目瞪口呆!
“咣當!”
木盆掉落在地,灑了滿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