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暑氣漸盛。此時剛過晌午,然而溪雲山下的官道已經悶熱難當,趁早涼趕路的客商們難耐這蒸籠一般的天氣,紛紛進入路邊林蔭中納涼休憩。
客商們也就仗着溪雲山太平無事,若在别處野山莽林,盜匪叢生之地,就是借他們十二分的膽量,也不敢如此惬意。
溪雲山之所以太平安樂,全無盜匪,隻因山上有個威名赫赫的千年名觀——溪雲觀。話說千年之前,溪雲山并不叫做溪雲山,那時本是座無名險山,但是臨近官道要沖,聚集了大大小小三十六股綠林盜匪,專門幹打家劫舍的無本生意。
這些盜匪十分兇殘,搶奪财物已不能滿足他們的貪欲。盜匪們時常下山殺人取樂,擄掠百姓,女子充作營妓,男子充作苦力。好好的一座山,弄得妖風陣陣,山上溪澗更是時常沖刷各種被殘害無狀的百姓屍身下來,仿佛人間地獄。
當時的朝廷也頭痛不已,幾次征調大軍前來清剿,但是溪雲山地勢險惡,怪石嶙峋,荒林莽莽,盜匪們互相勾結,占據險沖要道修建關隘,朝廷大軍三番五次征讨,耗費錢糧無數,卻也占不到什麼便宜,區區烏合之衆,竟然奈何不得。
皇帝震怒,拔劍砍斷龍案,将帶兵将領降職罰俸,正欲發下皇榜,尋訪賢才剿滅盜匪,這時溪雲山卻傳報來讓人驚愕的消息:一名不知哪裡來的野道人,孤身上山,竟将那三十六股兇悍盜匪的頭目,一夜之間盡數擒拿下山交于官府,餘者喽啰見匪首已束手就擒,早已做鳥獸散。
這雪中送炭的消息讓皇帝大喜,立即降旨将三十六名匪首淩遲示衆,全力緝拿逃逸餘衆,同時請道人入京重重封賞。
誰知野道人面對聖旨,隻是一拱手,淡淡說道:“聖上如此厚賞,真是折煞貧道了。貧道本是閑雲野鶴,無福之人,粗鄙至極,若上達天聽,恐污了天子門庭。再說榮華富貴于我輩修道之人,隻如浮雲一般,若聖上真有意封賞,貧道鬥膽,請聖上将這無名野山封于貧道。貧道漂泊半生,遍遊名山大川,卻獨愛這野山俗景,若能在這山上潛心修道,倒也是了卻貧道一樁心事。”
皇帝得到了消息,大喜過望。他原先憂心忡忡,雖然眼下盜匪已清,但是假以時日,再有盜匪聚嘯其中,必定又是心頭之疖。若有這野道人在山上修煉,匪人們定然不敢再上山作亂了。
于是皇帝立即加封野道人為護國國師,動用民夫數萬,在無名野山上按照道人指示,尋到風水寶地建立道觀。因這野道人獨愛山上的流雲清溪,所以便将此山喚作溪雲山,野道人自号溪雲真人,這道觀便叫做了溪雲觀。
從此,溪雲觀矗立溪雲山,俯視世間三丈紅塵,算而今将近千年。千年之間,潮起潮落,花謝花開,中原王朝更疊不斷,但是溪雲山在溪雲觀的庇護下,卻是一方人間淨土。
話說六月初六,正是溪雲山五十年一遇的飛升祭典。
當年的溪雲真人,在溪雲山開宗立派,據說百餘年後,終于修得正道,霞舉飛升。這祭典,正是為了此事而辦。本來祭典是一年一次的,但是在溪雲觀三百年的飛升祭典之時,當時的掌門人清月道人忽然夢見祖師爺溪雲真人說,祭典一年一次,耗費太多,不是修道之人所為,于是便從此改為五十年一祭,而今日恰逢。
溪雲觀上下極為重視這次祭典,準備事宜更是從三個月之前就開始了,掌門人靈虛道人恪守祖訓,此次祭典,隻邀請了淵源深厚的幾個門派而已。而五十年前的那次祭典,據說當時的掌門人紫霞道人十分重視排場,溪雲山上竟然來了近百個門派來賀。
此一時,彼一時。雖然來的客人少了,但是規矩卻一點不能變,此時的溪雲觀内,不管前殿後殿,還是走廊夥房,道士們忙得不可開交。然而此時一個瘦消的身影,卻趁人不備,悄悄從高大院牆的一處小門,閃了出去。
原來是個白淨少年。
少年身着玄青道服,頭頂随便挽了個松散的發髻,身上還背着個包袱,手裡提着一把三尺長劍。因為天氣悶熱異常,他袖口卷到了臂彎,露出比柴火棒也粗不了幾分的胳膊來,上面還有幾處清晰的青紫痕迹。
他探頭探腦地出了小門,沿着竹林裡的青石闆路,一溜小跑徑自往山下去了。
這少年名叫周少白,原本是溪雲山下連州城内一富戶人家的獨子,他父親名喚周朝宗,做藥材生意,與妻子結發多年,卻始終膝下無子。雖然也遍請名醫,用家中名貴滋補藥材熬制各種秘方來用,然而依然無喜。直到年過半百,才因偶然機緣,從雪域一蕃僧那裡得了味雪紅花,這才有了周少白。
周朝宗夫婦倆對這個獨子自然視作掌上明珠,疼愛有加,隻是周少白從小就體弱多病,有幾次還甚是兇險,要不是周朝宗豁出皿本救治,差點性命不保。為了這個獨子的身子骨康健平安,周朝宗與妻子商議後,決定将他送上溪雲山修道,一來溪雲山的修行可以讓人延年益壽,強筋健骨,二來溪雲山的醫術素有仙術盛譽,每年還有秘制的各類補藥進貢皇家,要是兒子能習得一二,對于自家的藥材生意自然是好處多多。
于是周朝宗在一熟悉居士老友的引薦下,帶着幼子周少白上山參拜,終于讓周少白拜溪雲觀澄玉道人為師,周少白從此便在溪雲觀住了下來,修行到十八歲再下山回家。那年他才八歲,到如今,已是整整八年過去,周少白從一個垂髫稚童,長成一個白淨少年。
不過,這八年時光,周少白過得并不愉悅。
他在青石闆路上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已是滿頭大汗,于是擡起胳膊擦拭額頭的汗珠,卻不料又碰到了手臂的傷口,不禁皺着眉頭“哎呦”了幾聲。
原來大師兄知曉周少白出身富戶,便常常找他索要錢财去賭博,然而周少白在山上修行,一年也見不到父母一面,卻哪來的銀錢呢?于是被大師兄視作忤逆,整天被呼來喚去,盡做些髒活累活,稍有延遲,便得挨上些拳腳。大師兄如此對他,其他師兄弟便也有樣學樣,盡來欺負他。
再加上師兄們本就比周少白大上幾歲,又身體健旺,周少白雖然也跟着師父習了些溪雲派的入門基礎功法,但是卻也不是師兄的對手,于是三天兩頭被打得渾身青紫。
他也曾偷偷告知師父澄玉道人,但是大師兄在師父面前素來裝得乖巧,澄玉道人心地宅厚,不信自己的弟子會對小師弟周少白大打出手,再加上其他弟子都為大弟子作證并無欺侮之事,隻說傷痕是師兄弟之間切磋時留下的,于是澄玉道人隻是叮囑比武時要注意分寸,便繼續醉心修行了。
眼見着師父也指望不上了,周少白心灰意冷,逃跑的念頭越演越烈,終于打定主意,要趁着飛升祭典之時諸人忙碌,無暇顧及他人的時機逃跑,于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周少白瞧瞧自己胳膊上的傷痕,皺着眉頭說道:“大師兄啊,枉我叫你一聲大師兄,你可曾把我當做過一天師弟?好在從此之後,不用再見到你這惡人了。”
不過這趟下山,該去哪裡呢?
周少白皺眉思忖:要是回家的話,不要說師父會派人來尋,就是自己的父親,肯定也會教訓自己一頓,然後再送他上山。到那時,肯定會有更嚴苛的刑罰等着自己。
想到此節,他心頭一慌,這有家不能回,卻又該當如何呢?
想來想去,忽然覺得竟然無路可走,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心裡一急,歎了口氣,呆呆往天上望去,卻見頭頂的無垠青天上,忽然一個黑點急速下墜,帶着風雷之勢,瞬間落到身邊的草叢裡!
周少白吓了一跳,趕緊往一邊跳開,手腕一抖,已經持劍在手。他隻覺得氣浪撲打在臉頰上,隐隐作痛,定睛一瞧,卻原來是一隻巨大雄健的黑雕,隻見它猛然伸出鋒銳如刀的爪子,從草叢中抓起一隻山鹿,毫不遲疑,奮力扇動足有兩人多長的巨翼,一鼓作氣,離弦之箭一般飛回九霄之中,漸漸看不見了,而剛剛的草叢,卻依然被氣浪激蕩的起伏不已。
“呼!好精彩!”周少白喜道,他伸手撫兇,覺得自己的心髒激越地震蕩着。
是啊,正所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天地之間如此廣闊,我周少白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做個戀巢的山鹿?我要做這翺翔萬裡的雄鷹,讓任何人都不敢再欺負我!
周少白心神激蕩,豪氣頓生,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忍不住哼着小曲,順着青石闆路小跑着往山下去了,全然忘了天氣的悶熱。
走了約摸小半個時辰,忽然前面發出一聲巨響,周少白一驚,隻見路邊的灌木已然被空中墜物砸倒了一小片,他心中甚是訝異,便上前一瞧,卻是一隻摔死的山鹿,背上的抓痕深可見骨,恰似銀鈎鐵劃一般。
此時空中傳來幾聲異樣的長嘯,周少白心裡一動,猛一擡頭,果然看見是方才那隻黑色巨雕,隻見它在空中盤旋兩周,而後往着山鹿掉落的地方徑自落下。
周少白怕被它所傷,急忙閃到一旁,蹲在石頭後面。隻見巨雕猶如黑色閃電一般落下,不過這次卻并沒有急于飛走,而是兀自回頭在身體上啄弄不休,時不時長嘯幾聲。
周少白心内甚奇,定睛一看,卻見巨雕身上插着一根斷掉的羽箭,巨雕回頭想要拔掉羽箭,卻總是差着寸許,始終夠不着。
周少白方才看見這隻巨雕鷹擊長空的雄姿,才激發了他的男兒豪氣,現在看見巨雕因為痛楚竟然連隻山鹿都無法抓牢,周少白搖搖頭歎息,心道:黑雕啊黑雕,你雖有遮天巨翼,卻因小小斷箭,無法扶搖直上,恰如我遇上惡人作梗,不能潛心修行,真是可惜啊!不成,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于是周少白壯了壯膽,從石頭後面站了起來。巨雕發現了他,立即昂首挺兇,張開兩人長的巨翼扇動幾下,威風凜凜地收起,長嘯數聲,将兩道箭矢般的目光射向他。
周少白瞧了瞧巨雕的爪子,發現它的趾頭竟然比自己的胳膊還要粗壯許多,心内不禁惴惴:這巨雕神駿異常,要是被這爪子一抓,手臂都能斷掉吧。
巨雕又鼓起巨翼,扇出疾風氣浪,周少白遮住飛向眼睛的砂石,心想:不好,巨雕疑心我要對它不利,怕是要走了!
少年與神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