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莊戴着玳瑁邊西洋老花鏡,聽到聲音将半卷的詩冊放到嵌大理石楠木八仙桌上,擡起頭眯着眼睛瞧過來,見容悅梳着整齊的雙盤,光潔的額頭上橫着根珍珠璎珞,餘下不過幾朵紗堆宮花,項間系着一塊靈竹松鶴紋青玉鎖,一身月白色絹羅绲明紫邊衫子,露出半幅宮紫色淨紗裙子,顯得人身姿楚楚,柔弱窈窕。≦
孝莊目中不由流露出兩分疼惜的神色:“孩子,怎麼瞧着消瘦了許多。”
容悅一年不見老祖宗,見老人家鬓旁又添幾莖白,唇角皺紋也深了些,比之去年已頗現老态,不由鼻酸,撲倒孝莊膝下,語帶哽咽:“老祖宗!”
孝莊一見她便想起孝昭,物是人非,不由生出幾分凄怆,擡手撫着容悅肩頭抱怨:“這麼久不來看我這老婆子,許是厭煩了我罷。”
因在熱孝裡,不便來罷了,容悅擡起頭來,擦着眼角道:“是悅兒不好,日後必定常常來侍奉。”
這時隻聽一聲爽朗的笑聲傳來,容悅去看時,見是位妙齡女子,穿着件松松的棗兒紅鑲烏金邊夏布袍子,足蹬赤色軟緞粉底靴,小鬟髻周圍着一圈珊瑚珠串,烏黑的頭略打着卷披散着,蜜色肌膚,眉濃口闊,一眼瞧去倒是與宮中嫔妃大不同。
那女子上前來攜了容悅的手,上下打量一圈,出語清脆如銀鈴:“這就是孝昭皇後那位貌似天仙的妹妹了罷?啧啧,美麗像大草原上的花朵。”
容悅聽她言語樸拙天真,長相又頗有些蒙古姑娘的棱角,遂用蒙語同她打招呼:“姐姐好。”
那女子顯然分外好奇,也用蒙古話跟她交談:“我漢語說的不好,都沒什麼人說話兒,你會說蒙古話,這太好了。”
孝莊含笑将兩個人拉到身邊,沖容悅道:“你不認得她,論起來,她算是我的外孫女輩兒的,年初跟着她姑母來請安,我瞧着喜歡,留她住些日子。”
她略想了想說:“烏仁雅是癸卯年的生兒。”
容悅便知她要論序齒,忙說道:“我是康熙元年,壬寅年出生的。”
孝莊點點頭:“你要大一歲,”說罷轉向烏仁雅,“以後要叫姐姐。”
烏仁雅吐吐舌頭:“瞧着她比我小,個頭也比我小,她該叫我姐姐。”
這番憨态倒惹孝莊笑了起來,拉着容悅的手說:“她在草原上長大,沒規矩慣了的,不要見怪才好。”
容悅忙笑的眉眼彎彎:“老祖宗說哪裡話,妹妹心直口快,我喜歡都喜歡不過來呢。”
幾人正說着話,蘇茉兒似是才辦了什麼差事回來。
容悅便說:“我閑着無事,挑了新鮮的玫瑰和荷花花瓣,混了山楂肉、枇杷幹兒、冰糖、薄荷做了花茶,正想沏了叫老祖宗嘗嘗。”
蘇茉兒笑道:“還是六格格有心,老祖宗前兒貪嘴吃了一整個的米粽,正鬧積食呢,想必這茶極是健胃清口的。”
容悅微笑應是,肅了肅身。烏仁雅貪熱鬧,好容易來了個與她年齡相仿又不笑話她的小姐妹,便也一道退下去茶房準備。
蘇茉兒才禀告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已去瞧過,郭貴人還倒無妨,奴才問了太醫,說應還有兩日才能臨盆。”
孝莊便點點頭,唇角輕輕一墜:“佟貴妃和宜嫔自己兒也有了身孕,當顧不上吃醋了罷。”
蘇茉兒接口道:“倒是難為皇上一片苦心,聽李禦醫說,永和宮的烏雅貴人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算是雨露均沾罷……說到最後她自己臉上也有了幾分尴尬。
孝莊輕咳一聲:“皇帝子嗣不算多,能開枝散葉是好事……好事……”
虧皇帝想出這樣的法子來保全龍胎,一人一個,誰也别算計誰的。孝莊正要随意拿話扯過話頭,可主仆二人一對視,又不約而同不大厚道地齊齊笑出聲來,
容悅和烏仁雅端茶回來,倒有些摸不清頭腦,隻好也跟着幹笑。
看兩個黃花閨女賠笑,孝莊更是抑制不住,險些笑出淚來。
烏仁雅瞪大眼睛看向容悅,容悅聳聳肩,取了一杯香茗奉上,又捧了一杯給蘇茉兒。
烏仁雅顧自取了一杯接在手中說:“泡的時候我就聞見香味啦,偷偷嘗了一口,甜滋滋兒的,老祖宗不喝,我可先喝了。”
孝莊笑了好大會兒,直讓容悅擔心地要去請太醫時,才止住,端了香茗來品。
忽聽殿外太監禀道:“萬歲爺打人來給太皇太後送東西。”
孝莊聽此,便叫人進來。
不多時隻見一個淡缃色描繡時花的旗裝的宮女兒提着提盒,因是禦前的人,又身段袅娜,容悅便多打量幾眼,黛眉似蹙非蹙,美目嫣然如畫,更難得肌膚白膩,把在烏木食盒提手上的素手直如極上乘的象牙箸,散着細蠟般的溫潤光澤。
容悅視線在那枝嵌南珠的銀簪子短暫停留,簪尾垂着細細的銀角子,镂空雕着花,她不由心中一沉,莞爾又笑自己多想。
烏仁雅則笑着問:“皇上送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那宮女恭敬行了禮,才道:“是禦茶房新做的茶點。”說着躬身上前,打開食盒,容悅乖覺,上前将一隻景泰藍福祿萬代高腳盤捧出來,見是極精緻的鵝油松瓤卷,忙放于孝莊面前。
孝莊面上堆笑道:“難為皇帝想着我。”卻也私下裡打量着這丫頭,似是随意般問:“以前似乎未曾見過,叫什麼名字?”
容悅心裡猜想,太皇太後和自己生了一般的念頭,南珠雖不比東珠有等級規制,可那枝簪子所用珠子圓潤光澤,直有拇指肚大小,價值不菲。她本以為禦前的人服侍得力,有賞賜也不奇怪,後來再想想,這女子生的如此妩媚清麗,****擺在皇帝面前,那樣年輕氣盛皿氣方剛,後宮妃嫔先後受孕懷胎的人,會無動于衷嗎?
那宮女答道:“回太皇太後的話,奴才叫良莳。”
容悅略一想,隐約記起那日在夾道被掌掴之人,不由望向一旁的春早,後者點點頭,容悅心底唏噓,想不到她二人還有這段淵源。
她在一旁暗自觀察,見太皇太後照例又問些皇帝的飲食起居,良莳俱都一一答複。
孝莊的眸色便又深了兩分,這樣的話問李德全都未必回答的全,隻說:“到底是女孩子心細,回去好生伺候你主子去罷。”
衛良莳似微微一詫,便應了個是,退了下去。
容悅見孝莊面色似乎有些沉重,不比方才開懷,隻笑着說:“才悅兒給您泡了茶,萬歲爺就給您送了點心來,老祖宗真真兒是有福之人不用愁。”
烏仁雅聽到這話笑說:“這麼着一說還真是,容悅你是不是跟皇上約好了的?”
容悅聽見這話竟覺得耳後滾熱火燙,不禁垂下頭去。烏仁雅又笑:“怎麼臉都紅了呢?莫非是被我猜中了。”
容悅躲又躲不過,急的要去打她,烏仁雅忙又躲到孝莊背後去。
孝莊被她兩個惹得哈哈大笑,大公主也拍手直笑。
用罷晚膳孝莊便預備留容悅與烏仁雅一道住一晚,容悅想如今她大了,到底不便宜,才婉言告辭。
孝莊面上隐有不舍,叫素蘊仔細将人送出宮去,烏仁雅吵着也跟了去。
才一日的功夫二人已玩的很好,若非孝莊攔着,烏仁雅還要跟着去鈕钴祿府上小住呢。
蘇茉兒見她二人退下,方聽孝莊道:“容悅終究是長大了,做事也極有章法了。”
蘇茉兒道:“長大不好麼?六格格遲早要自己應對這些事兒。”見孝莊點點頭,又道:“主子可要奴才去查查那宮女的底細?”
孝莊想了想,颔道:“罷了,左不過是佟貴妃挑的人,皇帝這會子正新鮮着,我橫插一杠子,兩人那裡都要落埋怨,隻相信皇帝心裡有數罷。”
蘇茉兒又道:“這良莳瞧着面容也不比容格格甜美,格格怎麼這樣擔憂。”
孝莊微微一笑:“容悅雖也漂亮,可長相良善,如一泓清泉,我一眼就看到了底。可這個良莳……直如一團魅人心魄的绮麗煙霞,撥開之後,卻不知背後是怎樣的雷霆風暴。”
蘇茉兒好奇道:“那皇上是會選煙霞還是選清泉?”
孝莊莫測一笑:“這就看皇上夠不夠聰明了。”她雙手合十,似是自言自語:“容悅若非心存善念,往納蘭府探視那病兒,納蘭明珠也不會出手相助。佛語一念天堂,誠不欺我。”
樹上蟬鳴不斷,直惹得人心緒煩亂,這樣熱的天氣,怕是連畜生都懶得動彈一下,和萱忍不住抱怨一聲,手中巴掌大的小食盒裡盛了一碗甜乳羹,她仔細瞧了兩眼,見沒有灑出來,才邁步沿着抄手遊廊貼着牆根躲避日影一路走來,方到回廊拐角,隻覺腳下不穩。
她隻以為是天熱頭暈,可才要提步,又覺得天地一晃。
緊接着地面開始劇烈晃動起來,撼地那牆屋都跟着顫抖搖晃,如暴風雨摧折的樹木。
她大驚失色,撂了提盒,也不管瓷碗啪!一聲砸在地上,驚叫着往屋裡跑:“格格!地動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