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谙谙的燈光下,那丫鬟眉目清晰可見,曾多次出現在他納蘭府,照料過他年幼的嫡子,是鈕钴祿六格格的貼身丫鬟。
納蘭隻覺兇中空落落的,似浸了寒氣一般,陡然明白皇帝那句多謝的含義,唇角便浮上一絲蒼白又濕冷的笑容。
既交了差,宮中宵禁森嚴,侍衛也不可亂走,他自顧自往下處去,遙遙見直房近在咫尺,卻碰見兩個同行扈駕的好友,其中一個也是豪門貴裔,家父是鑲藍旗中的佐領,名喚陳鎮。
他為人仗義疏闊,從無相府公子的架子,有時遇上差事倒肯擔當,故而與行旅中人關系都不錯。
他此時心緒不甯,原不想搭理,卻聽陳鎮含笑喊道:“納蘭。”
他便駐了足,眼下也隻有應了一聲,陳鎮上前拍拍他肩頭道:“走,班布藏了兩壇好酒,你運氣倒好。”說着指了指另一旁的一個戈什哈。
話音落,二人不由分說拖着他走,他無奈隻好跟着,穿過一片竹林,隐見一座石橋,橋面石闆不過三尺長,隻容一人走過,此處不常有人來,又有潺溪翠竹,格外顯得靜谧清幽。
他二人斜對着分别坐在橋墩上,班布走至橋頭變戲法兒般順着拴在橋頭石的細繩取出幾隻酒壇,輕輕一抛,便扔給納蘭和陳鎮一壇。
陳鎮拍開泥封,仰頭灌了一口,道:“好酒!關内極少有這樣烈的酒,必是從盛京帶來的罷。”
班布也飲了酒,男人間便放縱起來,隻笑道:“陳鎮别的本事沒有,偏這品酒和品女人的本事不弱。這是我舅舅從愛珲帶來的。”
納蘭容若也舉瓶飲了一口,那酒味清冽刺喉,又在冷水中湃了一整日,便如一把冰火灌入口中,冷熱交替着煎熬,直欲将人肝膽刮碎,倒也少了心中許多糾結牽扯。
甲葉的寒光映在他眉梢,越發顯得那眉峰犀利,他又飲了一口烈酒,不知為何心頭浮起兩句詩,便順口念了出來:“借杯中之醇醪,澆兇中之塊壘。”
陳鎮沒仔細讀過兩天書,這句詩卻知道,是寫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因他們素愛飲酒,被家人念叨煩了便把阮公拉出來遛遛,他隐約也聽過納蘭悼念亡妻,一直郁郁寡歡,隻搜腸刮肚尋了句詩笑道:“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要我說這阮籍也真個兒沒出息,男子有淚不輕彈,哭管個鳥用?喝酒喝酒。”
納蘭淡笑,也不去争辯,接過酒壇,道:“也罷,君如載酒須盡醉,醉來不複思天涯。”說罷提起酒壇道:“來,同飲!”
卻說皇帝詢問李德全了他走後的事務,又将案頭的請安折子略翻了翻,見無甚大事,才又回西暖閣。
容悅早梳洗過,坐在燈下守着熏籠做針線,一張小臉被暖氣一熏,紅撲撲的,分外好看。
春早低聲知會了一聲,她便擡起頭來起身相迎。
皇帝握着她一雙柔荑,隻瞧着她,容悅抵不住他灼熱的目光,微微垂下頭去。
暖閣裡侍候的人見此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屋中唯獨他二人,紅光豔豔,襯着皇帝氣色極好,眉梢眼角俱如春風暖融。
皇帝輕笑,俯身将她抱起,大步朝烏木鎏金寶象纏枝床走去。
天際不知幾時又落起雪來,卻靜幽幽無聲無息,似乎怕吵醒睡夢中的鳥獸一般。
思勤手中拿了提盒,一旁由小宮女撐着傘,一路走來。
到了廊下,也不及拂拭身上的雪珠子,檢視了一眼手中提盒無恙,擡頭間似乎見衛良莳立在軟簾旁,她不由驚詫,再看兩眼方知不過是個眉梢眼角有兩份相似的丫鬟罷了,論起精緻細膩倒遠遠不及,她記得這丫鬟是跟在容悅身邊的,便也客氣地沖她點點頭。
那丫鬟恭順地掀了簾子,垂着眼立在一旁。
思勤進了花廳,見皇帝穿着件睡袍坐在暖炕上批折子,容悅穿着件牙白色的寝衣坐在鏡前梳頭。
思勤邁步至炕前,請了個雙安方道:“皇上,您吩咐膳房備的晚酒點心到了。”
在旁剪燭花的春早放了銀剪,過來幫着把四碟小菜擺在海棠圓桌上,又擺好兩幅碗筷。
皇帝便放下奏折,下炕在鋪了軟墊的方凳上坐了。
容悅也放下桃木梳子,起身過來,她并未梳發髻,烏黑柔澤的長發垂在兇前,又穿着牙白色素紗中衣,襯的面龐秀白如玉,偏那眉梢眼角尚留幾許春色,一面走一面念道:“宿昔不梳頭,黑發垂兩肩,”說着側身坐于皇帝膝上,兩彎玉臂纏住皇帝脖頸,似空谷嬌蘭幽幽吐韻:“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皇帝眸色深沉兩分,擡手拾起她下颌,語氣暧昧溫暖:“你叫朕什麼?”
見他二人又膩歪缱绻起來,春早和思勤都十分不好意思,雙雙無聲無息退了下去。
容悅面色含羞,隻扭過頭去避開他糾纏的唇舌,半晌方從他懷中掙脫出來,盛了一碗粳米粥遞過去。
她并不太餓,隻吃一塊葡萄酥,擡頭見皇帝提箸夾菜,動作極為斯文儒雅,倒叫容悅羞慚自己方才随意縱形,隻百無聊賴地轉着手中白瓷小勺,半晌又覺沒意思,索性坐回皇帝膝上。
皇帝正拿芙蓉白玉碗吃粥,見此盛了一勺粥遞到她唇邊去,容悅貪戀他懷抱溫暖,乖順的張口咽下,皇帝含笑搖頭,因見她方才吃的不多,又盛了一勺喂她,終歸是那一碗粥喂進她肚子裡去。
容悅隻覺心中暖暖的甜絲絲的,柔柔地小聲道:“皇上,我覺得被您抱在懷裡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皇帝耳根處幾不可查地蔓開一絲紅暈,似皿脈般,一點點蔓延開去,手足也有些無處着落似的。
屋中暖融如春,窗外唯聽簌簌落雪聲,想來明日定是一片銀裝素裹,皇帝懷中極暖,不多時額上便起了細細的汗。
身上被他大手揉搓,躲避間倒又似擦除火來,直欲将人焚燒殆盡,迷離中隐隐聽到皇帝急迫地問:“你叫朕什麼?”
容悅被他挑逗地躁動不安,柔弱地躲避倒更像欲拒還迎,實在挨不過胡亂說道:“情……郎……”
皇帝正值盛年,縱然極為睿智冷定,聽到這軟語嬌聲,也有些把持不住,不由低低笑一聲道:“你那些閑書話本真是沒少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