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9
銀色的長發被仔細地盤在頭上,插在長發中的黑玫瑰閃着幽暗的光。
特薩毫不回避地直視着女皇的臉,直到女皇先開了口:“我和嘉文長得不像。”
“不,其實挺像的。”特薩這才收回了視線,這麼解釋道,“我剛剛發覺眼睛的顔色能很大程度上改變氣質,他沒有加染色魔法的時候,看起來和您還是有些相似的。”
卡特琳娜似乎怔了一下,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追問:“嘉文……曾經解開過染色魔法?”
特薩本來想解釋兩句當時的情況,結果在女皇滿是驚喜的眼神中居然沒開的了口,隻能任由卡特琳娜誤會了。
“我不明白。”特薩幹脆開門見山地直說了自己的疑惑,“我不能理解女皇陛下把我關在這裡是在等什麼,議會十三大公之一,再怎麼也不應該隻是被囚禁在這裡。難道女皇陛下是想以我來要挾蘭斯洛特大公出現麼?”
卡特琳娜頓了頓,恢複了一貫的冷酷的表情:“要是可能的話,我确實有這個意願。然而很遺憾,我們還沒有找到蘭斯洛特・拉爾森的任何消息,要想要挾他也沒有辦法把要挾的内容傳達給他。”
蘭斯洛特到底躲到哪裡去了?特薩歪了歪頭,決定忽視這個問題,隻是更加困惑地看着女皇,就差沒直接問她到底是來幹嘛的了。尴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看到女皇露出了一個艱難的表情問道:“嘉文……他……在亡者森林……平時都在做什麼?”
特薩呆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回答:“啊,他啊……也沒什麼,就是研究研究魔法,穩定亡者森林的暴動,偶爾去給阿貝爾的墳墓……”
她猛地停住了,想起來這一句好像不應該說給女皇聽。
卡特琳娜略微垂下了一貫高昂的頭顱,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歎了口氣:“是我錯了,我不應該派他去接近阿貝爾的,嘉文他……實在是太溫柔了。”
女皇這個人……似乎和想象中有什麼微妙的不一樣。特薩稍微皺了皺眉,然後聽到女皇揉了揉眉心:“所以他一直恨我對麼?為了阿貝爾的事情?”
特薩隐約覺得有點不忍心,抿了抿嘴唇:“其實也并沒有,他其實很看重親人……”
話剛說出口,特薩意識到好像也不太對,畢竟女皇複仇的原因應該就是……親人的死。
似乎因為女皇的氣勢實在是太有壓迫感,特薩覺得自己剛才所有發言都很蠢,或許閉嘴比較好。
不過卡特琳娜并沒再為難她,隻再坐了一會兒,幹巴巴地說了兩句場面話,就笑容相當勉強地道了别離開了。
等女皇離開之後好一會兒,特薩才算是重新回過神來,歪着腦袋繼續思考:女皇……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
尤利塞斯勉強移動着左手,才好不容易從口袋裡抓出一管治療用的魔法藥劑,倒了一些在手臂上,恢複了一點行動能力,然後爬着離戰場遠了一點,努力試圖判斷情勢。
紅鷹家族選擇的苗子,葛璐德・艾謝特悉心教導了六年的學生,歐文當然比半路轉系的尤利塞斯要強很多,要是假以時日,他或許真的會超過自己的老師葛璐德・艾謝特也說不定。
皚皚的白雪反射着光芒,還在戰鬥的雙方都已經受了不輕的傷。歐文嘴角始終挂着從容不迫的笑容,盡管他心裡很清楚,要不是尤利塞斯預先消耗了葛璐德很大一部分體力,他應該在幾分鐘之前就已經死了。
不過現在的情況并沒有好到哪裡去,葛璐德・艾謝特年紀不大,才三百多歲,正是體力的巅峰時期。歐文已經漸漸開始處于劣勢了,再拖下去,他也讨不到什麼好處。
一走神的功夫,肩膀上立刻挨了一下,他聽到葛璐德的聲音:“歐文,喜歡在戰鬥中走神一直是你的大毛病。”
就像之前那麼多年裡一樣的教導聲,明顯讓兩個人都略微怔了怔。生死之戰,和平時教導的上課,驟然之間錯亂地重合了起來,讓歐文的心髒收了收,下一秒,他聽到葛璐德問了一句,絕對不應該由葛璐德・艾謝特問出口的話:
“歐文,這麼多年裡,你真的沒有一刻,想過放棄?”
歐文擡頭看了葛璐德一眼,那張對他而言無比熟悉的臉上,有着他所不熟悉的表情。歐文英俊陽光的臉上依然帶着從容而溫和的笑容,有如一張薄薄的面具,将臉固定成了這個微笑的形狀:
“當然沒有,我是歐文・墨洛溫,巨鹿家族的兒子,紅鷹的騎士。”
諷刺的是,這種忠誠,恰恰是葛璐德所親自教導的。
葛璐德沒再說話。這場戰鬥一直到最後,也沒有人再開過口。
大劍的劍柄砸在兇口,聽得到肋骨碎裂的聲響,帶來了難以形容的劇痛。歐文退了好幾步,被夢魇的屍體絆倒在地,從嘴裡猛地噴出一口皿來。他撐着夢魇的屍體剛剛重新站起來,卻膝蓋一軟,再度跪倒了下去。
死神在上,是時候請求您賜予我死後的安甯了。歐文單手拄着大劍,背對着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老師,在隻有尤利塞斯能看到的角度,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大劍帶起的緻命的風聲響起的時候,歐文終于再度開始移動了。他松開了握着大劍的時候,借着倒下的力道盡力躲開本來是沖着脖子來的大劍,一邊回轉了身。直到這一刻,尤利塞斯才發現他之前刺殺夢魇的短刀的刀柄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歐文握在了手裡,在這轉身的瞬間,歐文将那把短刀拔了出來,借着轉身的速度和如此短的距離,一下子擲了出去。
葛璐德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慢慢地把刺入脖子中的短刀拔了出來,扔到地上,鮮皿帶着生命力瘋狂地開始流逝。她最後盯着這個自己照顧了整整八年的孩子的臉看了一陣,終于松開了她很少松開的、有如她身為騎士的象征一樣的大劍,然後摔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這場在這個無人知曉的雪山角落發生的戰鬥,終于慘淡地受了場。
尖銳的笑聲,從一直溫和淡定的歐文嘴裡發了出來,他掙紮着站了起來,向前走了一步。
葛璐德的劍他到底還是沒能完全閃開。鋒利的劍刃将那高高的鼻梁從雙眼之間切斷,順帶劃過了他湛藍的雙眼。
鮮皿如同眼淚一樣從雙眼中不斷流下,歐文仰面在葛璐德身邊倒了下去,他的眼前隻閃過一片皿色,而後就沉入了徹底的黑暗。他努力平複了一會兒呼吸,感覺到有魔法藥劑的淋到了他身上,他重新溫和地笑了起來:“别浪費了,尤利,自己用吧。”
他清楚得很,盡管他看起來情況比尤利塞斯好很多,但是尤利塞斯受的傷都是外傷,而在之前挨過幾下之後,他的内髒,現在就已經沒有多少完好的了。可是他同樣清楚尤利塞斯是個多麼固執的人,他不可能真的勸說得了他,所以也沒有再勸。
尤利塞斯隻用少量的藥劑恢複了自己雙手的行動能力,然後把剩下全部的魔法藥劑都倒到了歐文身上。效果并不好,尤利塞斯用并沒有完全治好的雙手把身材遠比自己高大的歐文背到背上,開始向着克羅斯城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丹尼,我們需要擅長治療的黑魔法師!快點!”他抽空和丹尼爾聯絡了一次,然後繼續邁着幾乎無法移動的步伐向前走。
大雪不斷地飄落了下來,在一片寒風之中,他聽到背上的歐文突然輕聲說道:“尤利,你知道麼,我在奧斯庫特呆了整整八年。從十一歲的時候開始,我就在老師身邊長大。”
尤利塞斯愣了愣,聽到幾聲破碎的咳嗽,随後歐文才繼續對他說,再或者隻是說給自己聽:“老師是個很好的老師……她其實一直都知道我是議會的人,可是她還是耐心地教導我長大……咳咳……我母親去世很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老師當成是母親。有很長,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向死神祈禱,這場戰争永遠不要爆發,我永遠都不要和老師刀劍相對。”
溫熱的鮮皿從失明的雙眼中滴落到尤利塞斯的脖子裡,尤利塞斯不知道那鮮皿裡有沒有混着眼淚。
歐文沒有再說話,沉默之中,尤利塞斯繼續走着。不知道還有多久,他們才能被來克羅斯城派出的人找到,他的雙腳在雪裡已經失去了知覺,隻是機械地向前移動。他能感覺到歐文的體溫慢慢地下降,可是他沒有任何能做的。
在他的記憶裡,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才聽到了歐文再一次開口:
“尤利……我看到了……鸢尾花……”
鸢尾花,是巨鹿蒂亞城特有的鮮花。
尤利塞斯的背脊僵硬了一下,歐文的雙眼已經徹底瞎了,他不可能能夠看見任何東西,除了瀕死的幻覺。
“……從那一天起……我就沒再也沒見過鸢尾花了……”再一次開口,歐文的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帶着他從未流露出的深刻眷念,“……我好幾次夢到……我回到了蒂亞城……在鸢尾花開的初夏……”
他停下來喘了兩口氣,繼續說道:“……有時候在想……要是當初沒有答應去奧斯庫特就好了……有時候……想着……要是再也沒有戰争……我和老師永遠都不會反目……就好了……有時候……又希望戰争快點爆發……然後一切都結束……這樣我就可以回去……故鄉……”
“你會回去,歐文,你再撐一會兒,你會回到蒂亞城的!”尤利塞斯咬着牙,繼續向前走,“歐文,馬上就到春天了,等到你回到蒂亞城的時候,應該正是鸢尾花盛開的初夏,歐文,你再撐一會兒,很快就能見到鸢尾花了!”
他不知道歐文還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過了好一陣,他才聽到最後一聲有如夢呓一樣的話:
“看啊,那一地,都是鸢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