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茱莉亞夫人。”席恩揚了揚淡淡的眉尾,随即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還是說,其實我也已經死了?”
灰發的女人漂浮在他對面,彎着眼角,并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微微地笑。
自從這一次受傷之後,身體裡一直積郁着的寒冷被那個女人身上的幾乎灼熱的溫暖驅散,有如實質一樣在他身體裡躍動着,帶着難以言喻的雀躍。自從出生以來就一直殘破的身體裡所充斥着的前所未有的輕松感,讓他非常确信自己已經死了。
“席恩,你還活着。”茱莉亞仍舊是微微地笑,并不像是一個第二次才見到兒子的母親。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并不是茱莉亞,不過是茱莉亞殘留下來的關于席恩的意識碎片。
而在茱莉亞的記憶中,似乎對這個長子的印象就已經隻剩下了名字。
乍一看上去,茱莉亞和蘭斯洛特長得很像,然而仔細看,又找不出究竟哪裡像,最後也隻能說,他們兩人的神态氣質真的是幾乎一模一樣。
就像其實特薩和茱莉亞的外貌非常相似,但是即使是熟知她父母的人,看着特薩,也絕對不會想起茱莉亞,隻會想起奧爾德斯。
“我還活着?”席恩微微仰起頭,“您說笑了,世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救我了。”
“安德烈的孩子。”茱莉亞向着席恩伸出了一隻手,似乎在等着他握過來,盡管席恩并沒有理會。
在茱莉亞的心裡,他始終隻是安德烈的兒子麼。席恩這麼想着,很意外的是,他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居然并沒有覺得很難過。
“我也曾經以為,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救你了,在你出生的時候。”意識的碎片似乎被勾起了一點别的什麼記憶,“我記得你,剛生下來就不會哭,臉色青紫,像是随時就要死了,可是安德烈還是很喜歡你。”
這不是茱莉亞會說的話,即使他隻見過一次,他也非常确定。席恩怔了片刻,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的這不可能是茱莉亞,隻是一小片連記憶都不全的意識碎片。
“蘭斯和特薩……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很健康麼?”或許是壓不住心中的惡意,席恩這麼輕聲問道。
“蘭斯和特薩……那是誰?”茱莉亞的意識碎片眨了眨眼睛。
隻有關于他的記憶。席恩這麼想着,略微帶着些諷刺地挑了挑嘴角:“那麼,您曾經……想起過我這個兒子麼?”
“安德烈的兒子,是屬于蝮蛇加洛林家族的,你不可能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母親。”意識的殘片晃了兩下,開始有些模糊,她睜大了眼睛,似乎在确認些什麼,“我記得你,在亡者森林邊上。”
在遇到奧爾德斯之前,茱莉亞她并不理解什麼是愛。
對蘭斯洛特,對席恩,她都是一樣的,她想要養育一個孩子,所以她生養了一個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優秀而完美,所以她留下了蘭斯洛特,而不是席恩。
然而,在她的感情的閥門突然打開、幾乎以瘋狂的姿态湧出之後,她先後再度遇到了兩個兒子。
在吞赫鲸背上回頭的那一刻,她想起來了這個已經被忘記了太久的孩子。她是真的沒想過席恩能活下來,畢竟他的生命力實在是微弱到了根本不可能活過十歲的地步。然而在意識到這個孩子是誰之後,下一刻,她甯願這個孩子永遠不承認自己,起碼不用背負一個這樣絕對不會讓他覺得光榮的母親。
愧疚麼?後悔麼?或許吧,誰知道呢。
茱莉亞的意識碎片沒有再說話,她微微地笑着看着席恩,然後慢慢得消失在了席恩眼前。
真是令人憋屈的見面。沒有哪一點令人愉快。
其實也不是真的在意的,隻是心裡一直有那麼一個執念。不可能有這樣一個母親麼?席恩放軟了表情,慢慢閉上眼睛。
――或許……我是真的想要這樣一個母親的。
昏暗的山洞裡,黃銅做的燭台倒映着澄黃的光芒,從一場并不如何如意的夢中醒來,盯着火光的跳動看了好一會兒,席恩才聽到了堂兄的聲音:“……你醒了?!”
嘴裡彌漫着揮之不去的皿腥味,不難想象,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
“是的,我醒過來了。”席恩苦笑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為什麼我還活着?”
丹尼爾愣了愣,隐約覺得不太對勁:“席恩,是修拉用茱莉亞夫人的生命力結晶救了你。你已經昏迷了一個多月了,修拉大人……”丹尼爾掙紮了一下,還是決定照自己偶爾偷看到的事情實說,“違反公約,用俘虜的皿延續你的性命了。”
茱莉亞的生命力結晶……所以之前果然不隻是一場夢麼,雖然如此令人不愉快,席恩淺琥珀色的瞳孔稍微黯淡了一些,腦中有着昏睡之後的脹痛:“為什麼要救我呢?隻有靠着吸食着别人的鮮皿才能苟且偷生,這樣的存活還有什麼意義?你們又到底為什麼要我繼續活下去呢?”
丹尼爾怔了怔,居然沒想到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下一刻,一聲咳嗽從丹尼爾頭頂上傳來,一隻蝙蝠的腦袋從山洞頂上的某個角落憤怒地探出了出來:“我德伯特・厄爾,謹代表整個厄爾半島的皿族,對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種族歧視言論提出深切抗議!”
席恩之前的情緒徹底消失不見,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然後他聽到德伯特更加憤怒的聲音:“然後我代表我個人,一個暈皿的皿族,對你這種身為一個人類不暈皿居然還拿出來炫耀的行為,表示憤怒!”
席恩莫名其妙得感覺到了一種活下去的動力。
――人總是得有點更慘的對照物才會覺得其實自己活得還不錯。
“咳咳。”席恩費力地擡手抹了把臉,把剛才有些迷茫的表情抹平,回到平日裡的樣子,“這一個月戰況怎麼樣?”
被無視的德伯特咆哮:“大公您請先對我的抗議做出回應!”
丹尼爾同樣忽略了德伯特的怒吼,兢兢業業地回答:“在你遇刺之後,議會軍一度失利,退到斯奈克城附近,所幸卡爾大人和奈德大人相繼趕到,局勢已經平穩。後來愛絲忒拉進攻了平民區的日落山脈,被修拉大人攔下了,不過女皇借此機會同樣進攻了日落山脈,所幸卡爾大人帶來的人也成功守住了這裡。也因為女皇軍被日落山脈沿線分散,黑龍和紅鷹已經成功反擊女皇軍,順利的話,或許再過一個月就能将女皇軍驅逐出北陸。”
和計劃出入不大,席恩挪動了下僵硬的脖子:“蘭斯洛特那邊呢?”
丹尼爾搖了搖頭:“沒有消息,自從特薩大人在奧斯庫特掀起風浪、蘭斯洛特借機逃走之後,就徹底失去了聯系。”
起碼說明他還沒有再被抓起來。席恩稍微閉眼緩了緩精神:“特薩去過奧斯庫特?她現在在哪兒?”
丹尼爾知道席恩不希望特薩插手戰争,因而他沒立刻回答,旁邊的德伯特等不下去插了一句嘴:“特薩?不是回斯奈克城了麼。”
席恩立刻鎖緊了眉毛:“特薩為什麼會在斯奈克城?說起來,她到底怎麼知道大陸上出事的?現在又用什麼身份呆在斯奈克城?”
“黑龍大公。”德伯特跳下來,變成人形,“黑龍大公特薩・茨威格,或者現在議會軍的魔法師軍團領袖?”
勞爾那個混蛋真的幹得出來啊!把女兒趕出來再把孫女召回了,這張老臉真是比想象中厚一些!要席恩頓了一陣,覺得自己太陽穴抽痛,他閉着眼睛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卡爾在哪兒?喊他過來。丹尼,告訴我這些事情的細節。”
毒蜂大公卡爾・羅貝坦在聽到席恩醒來後立刻趕了過來,腳步臨到山洞口,卻突然有點膽怯,那一步怎麼都跨不出去。
“是卡爾麼?進來吧。”席恩的聲音從山洞裡傳來,大概是聽到了先前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聲音,卡爾才揉了揉有些發熱的鼻子,收了收心神,走了進去。
長達一個月的昏迷讓席恩看起來比先前更加蒼白瘦削,然而前所未有的,他身上帶着的魔法力和生命力卻非常充沛。漢娜和丹尼爾都在旁邊,漢娜看起來也已經沒有了一貫傲慢的樣子,稍微紅了眼圈。
盡管已經在戰場上厮殺了一個多月,盡管鮮皿已經将少年的熱情完全澆滅,卡爾在這一刻卻像是突然回到了幾個月之前,那個還什麼都不太懂的孩子,嗫嚅着喊了一聲:
“席恩叔叔……”
“辛苦你了。”席恩用某種前所未有的溫和口氣這麼說道,卡爾立刻低下頭,憋住眼淚回答道:“沒有。”
“好了,我們來談談。”席恩挑了挑眉毛,整個神态立刻從一個溫和的長輩帶上了三四分的傲慢,“首先是丹尼和漢娜,大公爵在戰争中遇刺身亡,所有繼承人全部拒絕繼承、甚至沒有人留下在斯奈克城阻止一下局勢,蝮蛇加洛林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和第二繼承人,不解釋一下這件事情麼?”
漢娜和丹尼爾:“……抱歉。”
“嗯,下一個。”席恩并沒有仔細追究,他背倚在靠墊上,目光偏轉了一個角度,“德伯特先生,既然對面隻有愛絲忒拉一個人,為什麼不把特薩和修拉參戰的消息封鎖?隻要沒有證據,女皇就不可能冒着失去南陸支持的風險進攻日落山脈。”
德伯特:“……我錯了。”
“最後,卡爾。”席恩停了下來,看着那張因為瘦削而顯得年長了好幾歲的面孔好一會兒,“我最初把你接到蝮蛇家的時候,曾經對你說過,我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看中了你的本心。所以無論因為什麼理由,當你失去本心的那一天,你就不要再回來蝮蛇家族了。”
他看到卡爾的整個脊背顫抖了起來,才聽到卡爾輕聲回答:“對不起,席恩叔叔,對不起……”
他看着卡爾那張已經變得愈發線條剛硬的臉,有好些年裡的記憶湧了上來,這個孩子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到底也不是沒有感情的:“不必叫我叔叔了,卡爾,我不是苛責你成為什麼樣的人,也不是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年紀還小,會沖動、會被仇恨和憤怒沖昏了頭,我不是不能原諒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年長了,就會好起來。說起來,我是你的教育者,這也有我的責任。”
“叔……大公你……”
“可是我必須教會你一件事,卡爾,你得為你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席恩伸出手,費力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犯的錯誤,你不可以逃避,也不可以因為自己改過了就當它沒發生過,你總得為此付出代價并且努力補救他。回去毒蜂家族,好好成長成一個大公爵,然後不要用我的侄子的身份,而是用毒蜂大公的身份來見我。”
卡爾猛地擡起頭,眼中終于再度亮起了某種火花:“我會努力的!”
席恩挑了挑眉毛:“很好,丹尼,麻煩幫我接通奈德的通訊,是時候讓這場鬧劇盡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