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把羊群趕入羊圈裡時,夜幕已經降臨,眼前的景物,在暮春的夜色中變成一片灰暗。
關好羊圈的竹門,馮遠向自己家的廚房走去,剛好和站在廚房裡的丫環小荷打了一個照面。
“二爺你回來了?”丫環小荷照例向馮遠打了一個招呼,臉上是一臉的笑,俏麗又好看,。
馮遠沒有回答小荷的問話,眼睛向竈頭上看去時,看到竈頭上有一碗稀粥,粥上浮着兩根發黃的菜葉子,于是嘴裡淡淡的反問了小荷一句:“我三弟馮羽回來了麼?”
“回了,三爺剛剛吃完東西從這裡離開。”小荷回答,聲音柔和又動聽。
聽了小荷的話,馮遠沒有再出聲,在灰暗的廚房裡找了一陣,找到了一截短短的小蠟燭,于是彎腰在火竈裡弄了一陣,終于把火堂裡的餘火弄燃,把短短的小蠟燭點上。
淡淡的燭光在廚房裡亮了起來,馮遠把眼前的小荷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小臉兒微長,像一枚小瓜子。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烏黑明亮。高高的小鼻子,粉紅的小嘴唇,長在小荷的的臉上,顯得特别的協調可人。她的黑發編着小辮子,打着彎結,束在耳後,看起來又精神又清爽。身上穿的是一件淺紅色棉褙子,袖子窄長,蓋住了白淨的美人腕,一件杏黃的布裙子,罩到腳踝處,露着淺黃色的黃布紅花繡鞋。活脫脫的一個美人模樣。
作為馮家的二少爺,馮遠天天缺衣少食,樣子和小荷相差很大,雖然已經十六歲了,卻長得比山上的猴子還要瘦,像林子裡的一根竹杆,高高瘦瘦的,讓人擔心風吹來時,他的身體會不會被吹彎下去,或是被吹倒下去。身上的衣服,早破得不成樣子,到處都是補丁。
馮遠把小蠟燭放到竈頭上,把竈頭上的稀粥端了起來,三口兩口吃掉。
還好,今天的稀粥是熱的,馮遠把稀粥喝完時,整個身體好受了一些,一股暖暖的氣息從肚子裡向全身擴散開來,讓馮遠又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活人。
喝完粥,馮遠拿起小蠟燭,離開廚房。
走在馮遠身後的小荷,無聲的把廚房的木門關上後,也離開廚房,回到她的丫頭房裡去了。
離開了廚房的馮遠,微低着頭,踩着地上的雨後積水,向羊圈前面的茅草屋走去。
這是一間很小的茅草屋,茅草屋裡的小木床,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間,茅草屋的柴門,雖然有門的樣子,奈何縫隙又大又多,關不住風,初春的寒意,不停的向屋裡灌進來。
小木床頭的土牆上,挖有一個小小的方形牆洞,馮遠剛把手裡的小蠟燭放到小牆洞裡,準備彎腰去拿小木床下的木盆洗澡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沙沙作響的聲音。
沙沙作響的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馮遠聽出那是女人穿着布鞋走路的聲音,剛想回過頭去看是誰時,一陣陰寒的冷風向他的後背上吹來了。
牆洞裡的小蠟燭在寒風中熄滅了。
馮遠回過頭去,卻弄不清門外的沙沙聲從哪裡傳來。
心裡有些惱火,馮遠伸手去身邊的竹簍裡摸火折子時,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門時忘記帶火折子。
又伸手去床頭上摸火折子時,馮遠聽到那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茅草屋的門口停下。
誰會到茅草屋裡來?馮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過頭,眼睛向茅草屋的門口看去,看到灰暗的茅草屋門口,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就站在茅草屋的門口中間。
黑乎乎的女人影子在夜色中很迷糊,馮遠看不清女人的臉,也看不清女人的身上穿怎麼樣的衣服,隻是模糊的看到女人的腦後梳着辮子,身材纖細而高挑,應該是個年輕的女子。
嘴裡剛想問是誰,馮遠忽然隐隐約約的看出站在門口的女子好像是小琪,心裡立即就哆嗦了一下:小琪前天不是死了麼?她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茅草屋門口?
一股冷意在心裡升起,向全身擴散,馮遠感覺自己的手腳忽然變得酥麻酥麻起來,他回轉過頭去,雙手在小木床上亂摸,想快點把火折子找到,火折子卻像是要和他捉迷藏一樣,怎麼也摸不到。
馮遠又聽到那沙沙作響的女人腳步聲向茅草屋裡走來,在自己的身後停下。
越想越感覺不對勁,馮遠再次回過頭去時,立即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女子身材高挑,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白紙,兩隻眼睛很灰暗,小小的嘴唇黑乎乎的。頭上束着小辮,打着彎結,挂在耳後。身上穿着一件藍色的小襖,白色交領,窄長袖子,配着一件柳綠色的布裙,裙下是一對黑布鞋,鞋面上繡有皿紅的花,和女子那慘白的小臉剛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女子,正是小琪,馮遠看到小琪已經伸出手來,十個手指頭尖尖的,想要抓住自己,心裡一急,嘴裡本能的大聲喝斥了一聲:“幹什麼?”
馮遠的聲音一傳出來,就聽到小琪的影子發出了一聲“嘢!”的叫聲,身子還忽然發出淡淡的光亮,讓馮遠把茅草屋裡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
小琪發亮的身子沒有在茅草屋裡停留,而是從馮遠的身邊快速的飛向門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茅草屋裡又重新陷入灰暗。
小琪的樣子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但她的臉色灰白如紙,沒有半點皿色,兩隻眼睛很大,也是一動也不動,如同死魚的眼睛,讓人看着心裡發寒。
就在小琪的影子飛出茅草屋時,淡淡的亮光照到了馮遠的小木床上,讓馮遠看到了小木床上的火折子,連忙抓在了手裡。
劃了幾下火折子,火着了,馮遠把蠟燭重新點燃,淡淡的燭光,再次把茅草屋照亮。
馮遠坐到了自己的小木床上後,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還有一股酥麻的感覺,兇口裡的一顆心,也還在咚咚的急跳着。
小琪和小荷一樣,與馮遠同歲,死前是隔壁方宗旺家的丫頭,和馮遠也算是朋友,馮遠不明白這個小琪死後為什麼會在自己的茅草屋裡出現。
“小琪,我知道你死得很冤枉。池龍鎮上的那個老頭子,今年都六十三歲了,扶着拐杖都沒法從床上站起來,把你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賣給那老頭做第十三房小妾,你的主子方宗旺的确不是東西!”馮遠也不知道小琪是不是能聽到他的話,對着門口說道:“我馮遠自幼和你一起長大,又是好朋友,自認從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何死後要在我的這茅草屋裡出現?你的主人方宗旺不是東西,你死後該去找他才對……”
馮遠說着,眼睛把自己的整個茅草屋看了一遍,卻沒看到任何異常再出現。
茅草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回音。
半晌過去,馮遠看到牆洞裡的蠟燭就快要燒完了,連忙站起身,從小木床下取出木盆子,猶豫了一下之後,向茅草屋外面走去,準備從水井裡打些水來洗一洗身子。
走出了茅草屋的門口,馮遠看了一下四周,除了一片灰暗之外,怎麼也看不到。心裡雖然仍有些害怕,卻又不得不擡腳向前走去。
天空裡掉落下來的毛毛細雨,打到馮遠的身上,雖然沒把馮遠的衣服打濕,卻讓馮遠感覺到天氣的寒冷。
自己家的院子,馮遠當然不會陌生,人在灰暗之中向前走,很快就走到院子中間的小水井邊上。
小水井并不深,井水的水面離地面不到兩尺,馮遠走到水井邊上時,看到水井裡的水在灰暗的夜色中微微反光發亮,便彎下身去,用手裡的木盆子去取水。
木盆子盛滿了井水,馮遠正準備把木盆子從井裡端起來時,忽然感覺有一雙冰冷的雙手把自己的兩隻腳踝抓住,向後就是一拉。
“撲通”的一聲響,馮遠頭在下,腳在上,掉入了水井裡,手裡的木盆子一松,也掉在了水井裡,浮在水井的水面上。
馮遠大驚,他來不及呼救,就感覺到有個女子用雙臂把他的脖子抱住,用雙腳把他的雙腿纏住,向井底拉去。馮遠在驚恐中擡眼向前看時,看到自己的面前有一個全身發着淡淡光亮的女子,雙手抱着自己的脖子,雙腳纏着自己的腿,向水井的深處拉去。
那發着淡淡光亮的女子,不是小琪還有誰?
馮遠想掙紮,卻發現自己全身被小琪纏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能動。
井水不停的向馮遠的嘴裡和鼻子裡湧來,讓馮遠無法呼吸。
一個陰森森的女子聲音傳到了馮遠的耳朵裡:“馮遠哥哥,我是小琪,我身上很冷,很難受,我不知道找誰給我作伴,隻能找你這個老實人了,請你不要怪我。”
“你都已經死了,怎麼會有冷的感覺?”馮遠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了出來:“小琪,你不要鬧了,你要找人報仇,就去找你的仇人,别拉着我,我現在還不想死!”
“我一個小女鬼,哪有本事去找别人報仇?我隻想找你做個伴。”小琪的聲音又在馮遠的身邊響了起來,陰森而凄慘,讓人聽着毛骨悚然。
聽了小琪的話,馮遠心裡不由的發怒了起來,卻知道自己現在說怎麼都沒有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快點從小琪的懷抱裡掙脫,從這水井裡逃走,那才是最重要的。
馮遠從小就下河捉魚,水性很好,隻是這小水井裡,地方窄小,他又是頭朝下向水下沉去,想從小琪的懷裡掙脫很困難。
真是奇怪了,自己的雙手明明沒有被任何的東西束縛,為什麼一點也不能動?馮遠的心裡想着這事,十分的着急,他再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在井水中揮動雙臂,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和雙臂好像被無數條繩子綁住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他越是用力掙紮,身上被縛住的力量就越大!
“看來今天我馮遠小命不保了!”馮遠的心裡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放棄了繼續掙紮,兩隻眼睛,看向全身發着淡淡光亮的小琪。
小琪是個漂亮的姑娘,正因為這樣,鎮上的陳家老爺子才看上了她,要把她買回去做十三房小妾,無奈小琪性情剛烈,死也不願意去陳家。
前天,陳家來接人的前一天夜晚,小琪上吊自盡了。
馮遠從未和小琪這樣身子貼着身子相處過,此時的他,能真真切切的把小琪的臉看得很清楚。
“馮遠,你别這樣看着我!”正當馮遠雙眼看着小琪的臉時,小琪忽然大叫了起來,聲音依然凄凄慘慘。
小琪大叫之後,馮遠忽然感覺到身上的雙手和雙臂能動了,心裡不禁大喜:心想從小琪的懷裡掙脫雖然不可能,但小琪好像很害怕自己看着她的那一張小臉。想到這裡時,馮遠再也不客氣了,兩眼立即就緊盯着小琪的臉,一動也不動。
馮遠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裡好像有一股奇怪的東西在向外流動,熱熱的,心裡能感覺得到,眼睛卻看不到。
“啾”的一聲尖叫之後,小琪那發着淡淡亮光的身子,忽然放開了馮遠的身體,向井口逃去。
小琪一逃走,馮遠的手腳就能動了,他本能的揮動手腳,腳在上頭在下,向井口浮去。浮到井口時,馮遠不怎麼費力就從井裡爬出來。
馮遠在井裡吸入了很多井水,這些井水,想吐又吐不出來,嗆着人,十分的難受。
身上的唯一一套破舊衣服已經全部濕透,馮遠再也沒有心情打水,拿起浮在井水上的小木盆,離開水井,向自己的茅草屋走去。
茅草屋裡的蠟燭已經燒完,屋裡一片漆黑。馮遠放下手裡的木盆子,人呆站了一會,身上出奇的冷,嘴唇不停的打着顫。
換洗的衣服,馮遠一件也沒有,他猶豫再三,還是退出了茅草屋,悄無聲息的向廚房走去。
确認廚房裡沒有人之後,馮遠才關上廚房門,蹑手蹑腳的走到土竈前,把竈堂裡的餘火弄燃,添上幹草,在竈口燒起大火,開始烘身上的衣服。
濕漉漉的冰冷身子,被火一烘,馮遠的身上有了一些暖意,半晌之後,他轉過身子,背對着竈口,烘後背上的衣服,才發現廚房的門口站着一個臉色發白,嘴唇烏黑的女子。
站在門口的女子,正是小琪,馮遠剛想開口時,小琪的身影一閃,不見了。
一個時辰過去之後,馮遠才把身上的衣服烘幹,他站了起來,向廚房的門口走去,卻感覺到好像有個人撲到了自己的後背上,人回頭向後看時,卻又怎麼也看不到。
還好,馮遠來到廚房烘衣服,家裡沒有人知道,這事若是傳到了大哥馮書玉夫婦的耳朵裡,馮遠得到的将又是一陣打。
關好了廚房門向茅草屋走去時,馮遠又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上好像伏着一個人,他悄悄的回頭向後看,還是怎麼也看不到,心裡不由的十分惱怒,嘴裡冷聲說道:“小琪,我馮遠自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何非要和我過不去?”
話沒有說完,馮遠忽然聽到後背上傳來了小琪凄慘的聲音:“馮遠哥哥,你救救我,我身上很冷,我受不了……”
馮遠心裡大驚,人猛的一回頭,立即看到小琪那灰白的小臉,烏黑的嘴唇,還有死魚眼睛一樣的雙目。馮遠看到小琪真的就伏在自己的後背上,心裡驚恐,也顧不得其它了,立即拔腿向茅草屋裡跑去!